丹霄万里(4)
谢朝泠将心神压下,不再浪费口舌。
“殿下出去吧,我要沐身了。”
转身抽去腰带,脱下衣裳,修长但并不羸弱单薄的身形逐渐展露,谢朝泠赤脚走入浴桶中。
谢朝泠未遮掩分毫,谢朝渊亦未提醒他。
他的太子哥哥被人伺候惯了,在人前宽衣解带是寻常事,潜意识或许不觉有异,他们同是男子,本不需要遮掩。谢朝泠根本没有真正意识到,谢朝渊那句「是我的人」代表什么。
谢朝渊第一次见到谢朝泠,是六岁那年。
他从小养在宫外,六岁才被乾明帝下旨接回宫念书,那时谢朝泠还不是太子,他也还不是恪王,在所有兄弟冷漠打量的目光中,谢朝泠是唯一一个笑着朝他伸出手的,从此他的眼里也只有谢朝泠。
谢朝泠靠着浴桶闭起眼,温热的水包裹身体,安抚了他心头隐约的不安和焦躁。他能察觉到那位恪王殿下还站在身后,但提不起力气再应付。
罢了,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谢朝渊先出了浴房,停步廊下,王让给他递刚收到的消息:“方才傍晚,陛下又召见了群臣,有言官直言储君不归、国本不稳,请陛下尽早做准备,陛下气怒不已。”
谢朝渊嗤笑:“哪个言官这般缺心眼?”
随即又摇头,山崖下还有一条湍急水流,太子的马摔在水岸边,太子若是不慎落了水,被冲向别处,只怕早已尸骨无存,这事所有人都心中有数,但敢当堂这么说的,谁知是不是故意的。
王让继续道:“礼部也有官员问,原定的太子殿下下个月大婚之事如今要如何办,杨大人的脸色很不好看,陛下说让他们继续操办着。”
谢朝渊眼瞳轻缩,眼中有转瞬即逝的晦暗,身后屋门忽然开了。
沐浴完的谢朝泠只着中衣站在门后,微湿长发还在往下淌水,皎皎月色柔和了他的眉眼和面庞。
他问谢朝渊:“殿下还没走么?”
谢朝渊示意候在一旁的王进等人:“送郎君回屋,伺候他更衣梳发。”
谢朝泠没再理他,径直回去隔壁屋。
谢朝渊没有跟上,王让声音更低:“殿下,您不过去吗?”
谢朝渊淡道:“来日方长……”
反正,太子殿下这场大婚,注定是成不了了。
准太子妃是工部尚书杨学临之女,这一场婚事由乾明帝亲自定下,却即将成为泡影。
大梁开国就有赵、林、沈、杨四大功勋世家,这四大家同气连枝、盘根错节,百年来一直是谢氏皇族心腹大患,先帝当年力排众议为乾明帝择清流出身的内阁大臣之女为后,第一次打破了皇后出身四大家的潜规则。奈何好景不长,先太子被冤造反,元后连同两位公主自尽,乾明帝为压制赵氏,选择将四大家分化,先是嫁谢朝泠同胞亲姐入沈家,换得沈家当年支持册立德妃李氏为继后,后又拉拢杨氏,以杨氏女为谢朝泠太子妃,以此形成赵林、沈杨对抗之势,才得维持朝堂之上微妙的平衡。
如今随着谢朝泠落崖失踪,这一平衡或又要被打破。
有人欢喜有人愁。
至少,谢朝渊是欢喜的那一个。
谢朝泠透过模糊窗纸,看到依旧站在外头的谢朝渊。
犹豫之后他走上前,推开窗,廊下谢朝渊回身。
“殿下为何一直站在这里?”
谢朝泠的湿发已半干,依旧披散在肩头。
谢朝渊往前一步,手指勾起他一缕发丝,轻轻绕了绕:“琳琅睡不着吗?”
谢朝泠看到前方紧闭的院门,门边有侍卫把守,他问:“殿下是打算将我一直关在这处小院里?”
“怎会……”谢朝渊低声笑,“等过段时日,本王带你回京,回去恪王府,你想如何都成。”
“今日带我来的那位张郎君说,我是江南过来的清倌,若是如此,殿下未免太高看我了。”
谢朝泠不亢不卑,他不记得自己是谁,即使跟眼前人身份悬殊巨大,他也不怕这人。
“本王就是看上你了又如何?”谢朝渊笑问他。
“殿下是担心我跑了吗?”
“你会吗?”
谢朝泠又想到那具被盖上白布抬出去的尸体,不动声色问:“如若我真跑了呢?”
“你跑不掉的……”谢朝渊身体往前倾,依然在笑,谢朝泠好似又察觉到了其间的森然冷意,这人的气息已贴近耳边,“你要是敢跑,本王便打断你的腿。”
第3章 “殿下是想要我以身侍你?”
卯时末,谢朝泠起身,闻得窗外鸟鸣声,推开窗。
一夜微雨后,庭中黄叶遍地,天更冷了。
王进叫人打来热水,伺候他洗漱更衣。
谢朝泠想到什么,问:“昨日与我同来的那俩人呢?怎没再见过他们?”
王进低声道:“昨日恂王殿下问殿下讨要人,后头殿下便让奴婢们将那二人送过去了。”
“恂王?”
“恂王殿下是陛下第二子,殿下的兄长。”
外间的早膳已经上桌,很丰盛,也很清淡,谢朝泠坐下,看着满桌寡淡无味的菜色,没太大食欲。
王进为他盛粥,小心观察他面色,试探问:“这些菜色不合郎君胃口吗?”
谢朝泠没理他,端起粥,就着夹到面前来的小菜,慢慢吃。
早膳用到一半时,谢朝渊过来,一撩衣摆,在谢朝泠身侧坐下,示意人为自己布菜。谢朝泠想着自己身份,似乎应该放下碗筷起身给这人见礼问安,但他不愿动,于是作罢。
谢朝渊看了看桌上的菜,十之一都未用:“这些不喜欢吃?”
谢朝泠不答,脸上的表情已经告诉谢朝渊,他不喜欢。
谢朝渊略想了想,吩咐人:“全部撤下去,换一桌来。”
谢朝泠想阻止,话到嘴边又算了。
“殿下身边美人无数,何故就看上我了?”
谢朝泠问得直白,谢朝渊不赞同道:“琳琅不必妄自菲薄,他们哪能跟你比。”
被谢朝渊灼灼目光盯着,谢朝泠转开眼,想起昨夜这人那句打断腿,那或许确实不是一句玩笑话。
不过他说要跑,目前说来也无处可去,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谢朝渊岔开话题:“伺候你的这些人可还用得习惯?还有什么东西缺的或是不满意的?”
谢朝泠目光落到墙角的香炉上:“香料换了……”
“龙涎香不喜欢?”
“普通甜香就行,我喜欢那个味道。”
新一桌膳食很快送来,这回酸甜咸辣天南海北的菜色都有,谢朝泠重新拎起筷子,果然有了胃口。
谢朝渊注意他下筷的速度,轻勾唇角。
原来他的太子哥哥喜欢清淡菜色是假的,他真正偏好的是重口味的咸辣菜,和那些极其甜腻的点心。
他喜欢龙涎香也是假的,普通甜香就能满足他。
东宫太子为了迎合皇帝,也为掩饰自己真正喜好,骗过了所有人。
谢朝泠被盯得略不适,皱眉问:“殿下不用膳食?”
谢朝渊忽然抬手,拇指腹抹过他唇角,在谢朝泠防备目光中轻笑出声:“沾到了,点心屑。”
谢朝泠觉得这位恪王殿下过于轻佻了些,不欲再与他说,低头默不作声继续吃东西。
早膳用完,谢朝渊要去给皇帝请安,谢朝泠无事可做,谢朝渊命人给他送来一堆书和棋盘棋子,让他打发时间。
“你知我识字?”谢朝泠好奇问。
谢朝渊笑看着他,目露揶揄:“你不识字吗?”
谢朝泠一阵讪然,这人真不讨喜。
谢朝渊手拂过他面颊:“乖乖待着,本王去去就回来陪你。”
谢朝泠没理他,心思放到那些书册上。
走出门,谢朝渊嘴角笑意敛去,王让低声与他禀报,说他们昨夜送去恂王那的人,恂王收了还用了。
谢朝渊轻哂:“两个都收了?恂王妃不是跟着来了,这般好说话?”
“一开始是不肯收的,后头看到那女郎样貌,恂王殿下动了心思,王妃过去闹,最后妥协了,说要收就将那男郎一并收下,恂王殿下便答应了。”
“这两口子倒真有意思。”谢朝渊嘲弄道。
谢朝溶的王妃出身林氏,这位王妃泼辣彪悍,和谢朝溶三天两头吵闹甚至大打出手都不是新鲜事,阖宫上下已不知看过多少回笑话,闹到乾明帝跟前也不止一两回,不过赵林二家向来是一根藤上的蚂蚱,再如何折腾,他俩也拆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