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绎眉间顿时深拧,林荆璞又肯不让他触碰。
于是魏绎心中更急:“哪不舒服?朕把御医叫回来。”
魏绎体格健硕,往往一年到头都得不了一次小病。宫里头没有别的主子要照料,得知考生的病情紧急,魏绎当时没多想,便下令将宫里的御医倾巢出动。
“民间懂这疫病的大夫不多,”林荆璞说:何况我早上才跟他们下了禁令,无论权贵达官,当以发病者多之地为重,皆不可在此时私调御医。我身子没有大碍,你不必拆我的台。”
魏绎望着那双湿漉通红的眸子,僵持了片刻,还是强行扯过了他的手腕。
他读得懂他的忧心,叹息声都成了温柔呢喃,安慰道:“阿璞,不要多想,你身子本就柔弱,在林子里一吹风,容易得风寒。朕今晚捂着你睡,出了通汗,明早起来就能好,到时你又能去外头逞能威风。”
“就怕不是风寒。”林荆璞不深不浅地说了这么一句,藏着不具名的顾忌与担忧。
魏绎用拇指掐摸着林荆璞的面颊,挑开了他的伪装,半开玩笑道:“这样岂不是正好,朕今晚与你待在一块,要是明日早朝朕还是生龙活虎,便说明这病压根传不了人,定有人在装神弄鬼。”
林荆璞一愣,不知该笑还是该骂:“你胆子忒大。”
“朕胆子哪有你大。你是没见过我如坐针毡的样子,不信你问问韦进喜,你不在,朕早上出恭得有十来趟。”
林荆璞无奈轻嗤,眉头已渐渐舒展开了,将不安悄无声息地暴露在魏绎面前。
魏绎凝望着他,沉了一口气道:“不管是查真相还是耍阴谋,哪次不是七分赌注,三分算计,十分的凶险,有些人殚精竭虑,一开始握着十成的胜算,可还是落得挫骨扬灰的下场。但你与我都挺了过来,能活到如今,这是老天命里注定要我们赢。我们还会一路赢下去,所以阿璞,不要害怕。”
他眼中闪烁,不禁闭上了眼眸,佝背用大掌把住了林荆璞的腰。
不知是不是林荆璞累到意识昏沉,连这样的轻吻他都有些承不住,只好局促又缠人地抓着黄袍领口,恃宠而骄抵在他的怀里。
理智愈是被残酷催逼的现实激起,回荡在耳边,他们便越能品尝这欲拒还迎的快感。
浓烈的爱意在泼墨般的夜色里横行霸道,要将彼此的魂魄都吞噬殆尽。
深不见底,他们都义无反顾地陷了进去。
还要陷得更深。
他们原都不是任由感情支配的人,隔着国恨家仇,如今能化敌为友站在一处,说不上有几分是情投意合,可一定有命运捉弄的侥幸。可有人借着这场侥幸,要托付他的全心全意。
说好的不闹腾,不多久,魏绎喘着粗气,也适可而止了。
林荆璞再看时,手腕上已多了一道红绳,编得七七八八的,线头还有些糙,打的是个死结。
“这是什么?”
魏绎微醉的眉目恣意,望着那根红绳道:“这叫百岁缕,用以前我们那边乡下人的话说,金银衬人贵气,这玩意能保人平安。阿璞,我不求顺遂一生,但要你富贵百岁。”
第99章 毒物 见字如晤。
晨雾如纱,天还未亮,林荆璞便动身出了宫。
昨日夜里,承恩寺有两名考生没熬住,接连病死了。
除此之外,用以接纳考生所用的寒香寺、北林寺、国清寺的厢房中都新添了不少病患,连散居于客栈酒肆的考生都不能幸免,情势每况愈下。
风鸣鹤唳,邺京城中百姓人人自危,闭户不出。往日兴闹非凡的南市除了巡逻的卫兵,几乎寥寥无人。
日不暇给,诸多事务堆积在了一块,官员们杵在一块各执己见,又理不出个头绪。林荆璞调度左右,从早一直忙到傍夜,才勉强喝上一口热茶。
御医所的药监长施禄又趁着他歇息间隙,前来复命:“林二爷,下官去查过了,承恩寺的饮水粮食都没什么异样。朝中都知道,皇上办这场春闱不容易,是废了大力气的,谁敢怠慢读书人?承恩寺把最好的厢房供着这帮学生,给他们吃的喝的自然都是最干净的。”
“考生房内的香料,还有他们所接触过的纸页、墨水、衣物,可都一一验过?”林荆璞又问。
“病从口入。真要下毒,也该是往吃食里下,谁会有心思捯饬这些细枝末节。”
施禄略有不屑,觉得他这想法是不分轻重缓急,话里有几分教唆的意味:“几位御医都说了这是疫病,如今这一座寺庙里就有近千的病人等着药喝,药罐子都不够用的,更别说人手了。要真等将承恩寺的里里外外都查个干净,这就成了座死庙了!”
“只怕药不对症,更耽误人命。”林荆璞并无愠色,又抿了一口茶水:“既没有毒物,那也得给百姓一个说法。依施大人所见,这场疫病多半是从哪来的?”
施禄顿了顿,又大声道:“最先得病的考生,就是那个叫梅志业的,多半是他来邺京前去什么不干不净的地方钻过,染了病才传给了其他人。要这病到时真控制不住,民愤难平,还能有什么办法嘛?总得拿这个最先得病的人开刀子!”
林荆璞沉默须臾,似笑非笑。
施禄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可在林荆璞面前站久了,底气也不知不觉泄了大半。他不禁重新思索起这番话来,总觉着方才有几个字眼失于妥当。
茶还冒着白烟,林荆璞就听到曹游的通传声,一凛,随手便将茶杯搁置到了案几上,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曹问青披着黑色斗篷,踩着泥泞已夜行上山。
“二爷。”曹问青惯例在门外朝他行礼。
林荆璞亲自接过了他卸下的斗篷,淡淡说:“如今是救火追亡,迫在眉睫。曹将军不必多礼,有什么消息,长话短说便是。”
曹问青躬身应道,开门见山:“承恩寺里头应是没有毒物的。”
“方才施大人回话,他也是这个意思。”林荆璞客气地看了眼施禄。
施禄不得已先退到了一旁,有所疑心,余光悄悄打量曹问青。
曹问青又继续道:“二爷昨日让曹游带回去的其中几样东西,老臣找人一一察验了仔细,奈何连毒物的残滓都没寻到影。”
曹问青手下有数名行医的高手,都是多年跟随曹家军南征北伐的军医。沙场上的阳谋阴谋层出不穷,他们见惯了各种杀戮残暴的毒物,比起新朝那些专为达官贵人诊治的御医,见识要更广,当中不少人还曾去凉州帮忙治过三十年前的鼠疫,经验老到。
林荆璞站着没动,凝望着对面屋檐上的一连串夜雨,蓦的淡笑:“若只是如此,曹将军的鞋哪值得沾泥呢?”
曹问青鞋上的泥还没干,他掸了掸裤腿,也沉吟一笑:“依照二爷的意思,让曹双跑了趟四方馆。果不其然,馆中东阁的香炉里还有余下一点香烬,清扫不及,这里头就大有古怪了。询问过四方馆的跑堂,最早得病的梅志业那一批住承恩寺的人,八日前便是在这间屋子里论政。如此可见,是有人借机往香炉中下毒。”
施禄一怔,踌躇了片刻,问:“这病是在承恩寺先发的,如何又扯到了四方馆那头?”
曹问青侧身:“得病的九成为考生,四方馆又是天下学子们论证读书之地,不好不查。”
“可、可此乃鼠疫之症啊——”
曹问青不能苟同,掷地有声:“鼠疫之症的确与这些考生的病症相似,可三十年前的凉州鼠疫,起兴于凉州大旱之后。既是鼠疫,是因鼠虫暴肆而发,多生于流乱饥荒之地才是。这几间皇寺,整日有僧人熏香洒扫,这帮读书人又多是爱干净的,万万不该生出这种病来。科考在即,哪怕是这两日疫病要紧,四方馆每日还有学子进出,有心之人只需分次控制香炉的用量,自可以造出同疫病一样的效果,蛊惑朝野上下,停办科考,绰绰有余。”
施禄仍觉得不可思议,可转念一想,用几味药性相冲的常见草药调配出让人发热作呕不止的慢性毒|药,也不是不可能,而且如此一来,毒素是极难查出的。
曹问青又朝着林荆璞一拜:“二爷,只是这一月来,四方馆内人多手杂,想要查清下毒之人,还需费上一些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