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公子缓缓点头。
“你是恨我,恨我去年冬日让夷陵陷落,数万夷陵守备军,被我逼得死的死逃的逃。所以你一面布局绣球赌坊之事,一面还不忘设计杀我,甚至不惜以数千条人命为赌注,设计让庞舟撞破长堤。”常歌道,“但比起我这个他国将军,你更恨的,是荆楚的贪官污吏!”
江公子的眼神似在看他,又不似在看他,他神色恍惚:“这你又是如何得知?”
“自我上楼船开始,怪事横生,像是要引着我去探查一般。起初我不明白,是何人要我探查此事,一直被这个想法困扰。直到那次楼船失火,本要劫持公主的人见到我是拼命的,然而见到司空大人一来当即撤退。我才明白,被引着调查这些古怪事情的不是我,而是船上的楚国司空大人。”
“司空大人才来楚国,不同楚地那些官员同流合污,楚廷之上被百般排挤,依旧不卑不亢,襄阳一战,司空大人亲赴襄阳前线,又做好和谈准备,世人只道襄阳一役乃武胜,实际上,官场上要花的功夫,一点不少。你们,或者说你,正是看中了他这一点。”
那小厮并未否认。
常歌道:“何况司空大人,本就在暗中调查绣球赌坊之事。想必你也是察觉到他的线人,这才接连放出线索。”他说完,轻轻瞥了姜怀仁一眼,姜怀仁听得三心二意,正在地上趴着看小虫玩。
江公子点头:“不错。江中鬼船、捏着绣球的尸体,正是我放给司空大人的。”
“你扔上船的大司农程邦尸体,为了让我们知晓他是因何而死,还特意在他手心放了一玲珑绣球。正如,我在挂画后发现的这两面将旗。你若偷袭成功,恐怕这两幅将旗当会出现在我的尸体旁。你本想拿我给夷陵战死的将士们,祭旗。”
“将军确实聪敏。”江公子以一折扇轻抵下颌,“夷陵失于你手……倒是,不冤。”
“事到如今,你计已败露,不如从实招来。”
常歌迫近一步:“你费尽心思,夺了那么多姑娘,究竟是藏在何处!”
江公子闻言,眼神蓦然一亮,而后低低笑了:“将军,竟连此事都察觉了。”
第70章 荣节 “屠戮数万大军之人,却生性良善;而本该为国为民之人,却是吸血厉鬼。” [三更]
姜怀仁钻入木桶被运至码头时, 曾提到过“四处偶能听得江鸟鸣叫之声,且潮湿异常”,方才常歌被带至九天阁地下码头之时曾经刻意留心,且不说江鸟鸣叫, 连外界江浪之声都微乎其微, 断然不是同一处码头。
由此, 常歌大胆推测,酒桶中的侍女并非被运往此处的地下码头, 而是另一处地处野外、更近江面的地下码头。
街外打更之人路过, 已至亥时。
常歌追问道:“这段时日你究竟劫下多少女子,又意欲何为!”
江公子见常歌隐有怒色,忙道:“将军不必急着生气, 她们在我处,要比留在绣球赌坊做庄姬,好上许多。”
常歌思索了一番她的言外之意:“你的意思是,河伯抢走的新娘确实是绣球赌坊所为, 但这些姑娘眼下消失,是被你截获,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
江公子点头:“正是。”
“你先后冒充向天彤、假扮小厮、谎称地下码头为我朋友上次抵达的码头,还叫上这么一帮人要来截杀我, 眼下却让我相信你的话?”
“我这不是改主意了么。”江公子道,“旁的事情将军爱信不信,只是加害女子之事,将军大可放心。”
常歌垂眸盯着她,若不是早知道这位“江公子”乃女子, 他早已动手,何需在此多费口舌。但他转念一想, 此人既然费尽心思搭救颍川公主,倒也不能算是完全坏透,只得暂时再捺捺性子。
“江公子”此时缓缓卸下发上青色飘带,乌黑的长发瞬间坠落,满室溢起一股桂香,正是深闺女子用以养护青丝的桂花油香气。
姜怀仁的山羊胡一抖一抖:“你……你竟是!”
连屋内的刀斧手见之都大惊:“你不是江校尉胞弟么!”
那女子毫不吭声,自袖中取出一白绫,她低着头,以此素绫将长发再度挽起。再抬头时,她竟满目泪光:“将军可还记得,江荣节?”
江荣节,乃夷陵城守军参军校尉。
夷陵之战前夕,江荣节日日在码头迎接辎重粮草,但所到粮草不足十之一二,大战在即,军士怎可无粮!无奈之下,江荣节向夷陵城民众借粮,谁知当年本就歉收、又时值深冬,民众一是储粮的确不多,二是苦于重税已久,江荣节借粮的公文告示一发,竟直接激起了民变。
粮草空虚,夷陵守备军饿着肚子上了阵,又被常歌以声东击西之计调离夷陵,回夷陵之时,阵线已乱、大军溃败。
常歌点头:“记得。江荣节,为保护主将吴御风而战死,是一条好汉。”
这女子忽然沉了脸,极阴冷地笑了一声,那笑光是听着都让人头皮发麻,活像是地狱里恶鬼索命的阴笑。
“……战死。”女子咬牙切齿,连声音都尖利几分,“他明明是被楚国的贪官污吏害死!”
“大战在即,江陵、枝江各处筹了粮草,逆行而上送至夷陵,谁知这种救命东西,楚国各渡口都要押着粮草层层盘剥,才过两三个渡口,辎重典的典卖的卖,粮草扣的扣藏的藏,竟被克扣大半!虽剩大半,若能成功运至夷陵倒也罢了,可当今楚王听得他国使臣花言巧语,为了一点蝇头小利,竟无所谓港口被他人把持!无粮草支撑,我夷陵守备军困顿上阵,这才溃不成军,夷陵陷落……”
那女子平息了情绪,低声道,“还有一事,将军恐怕从未想过。那些失踪的女子……为何偏偏是她们失踪?”
此事常歌还真想过,不仅想过,他还同祝政对着名册整理过诸多异同之处,但结果是,这些女子的住所、出身、素日来往之人都各有不同,唯一相同之处是,要么寡居、好么同姐妹相依。
常歌道:“难道是因为家中无男丁,无人出头,这才被奸人盯上?”
那女子鼻中嗤笑一声,深叹一口气:“我只以为自己恨透了你,你……为何不再可恨些?”
常歌不语。
她摇摇头,似有无奈:“说来真是可笑,动不动屠戮数万大军之人,却生性良善;而本该为国为民,做好父母官之人……却是吸血厉鬼。”
她红唇颤抖几分,似是费了极大的努力,方才说出下一句:“并不是家中无男丁便无人替她们出头,而是有人对着参军花名册,一户一户地找上了她们。”
“她们的夫君兄弟在外,为国厮杀。倘若不慎牺牲,阵亡的悲报都未送到,很快便有厉鬼,以那为国牺牲的名册为索骥,一家一家地找上门,小的变卖做仆役,大的便充做庄姬……”那女子说着,一旁假向天彤的眼泪却如断了线的珠子,不住朝下掉。
女子察觉后,同她抱首痛哭。
最末一直未发言的“小厮”终于开了口:“我家小姐,实乃江荣节校尉未亡人,名唤甘英,只因为悼亡江荣节校尉,这才假称‘江公子’。小姐与她们同病相怜,断不会出手加害,这点还请将军放心。”
为表诚意,她跪服在地,行稽首大礼。
甘英落泪,连方才杀气腾腾的刀斧手也黯然伤神,常歌站在屋内,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他稍稍矮下身子,尽量将语气放柔:“你一女子,肯挺身而出救助旁人,我着实敬佩。愁怨之事琐碎,你决过长堤,我也杀过不少人,你我都将往日怨恨暂且放放罢。大司马剑既在我手,本就该讨贪腐、平强.暴,绣球赌坊之事,我也好,司空大人也好,定不会放过这些臭虫。”
甘英抹去眼泪,竭力将音色镇定下来:“实不相瞒,我曾在九天阁账房帮工,这些年来明账暗账,晚间绣球赌坊的出入流水,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更在安全之处留了底本。如需指认,我……也能挺身指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