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乔翻身爬起,拱手道:“谢将军指点。”
常歌终于收剑展颜:“指点什么。你不也差点戳中我的点心了么?”
他眯着一只眼,从牛皮纸里拈出块桃花糕咬了一口,被苦得眉头一涩:“要不是这东西难吃得跟上刑似的,我就分你一点了。”
围着的兵士被他的神情逗笑。
常歌嬉闹完,这才敛了笑意,抬眼看向小乔:“你上战场,你的命便不是你自己的,而是为家为国,为天下万民。死是要有意义,但活更要有活头——只有活着才能拼杀、才有成败,才能保家卫国,才有你那一大套大丈夫无畏无惧的东西。”
小乔体味半天,仍不信服:“将军领二百轻骑,不着铠甲,孤身入阵,难道也心有恐惧么?”
常歌被他逗得一乐:“怕,我怕的要死。当时心里净惦记着,我要是挂了,官署里备着的炖煮还没吃呢!都怪李守义这头大蠢驴,西大门不抗,非要跑去给魏军当蹴鞠!”
士兵一阵哄笑。
待众人笑毕,常歌问道:“乔昭,你有表字没有?”
嘴快的赶忙嚷嚷起来:“将军,小乔人粗,倒取了个雅字,称‘泽生’!”
“泽生。”常歌道,“还真是个好字。我问你,楚国中护军乔匡正是你什么人?”
常歌打第一眼就看这个小乔眼熟,里里外外长得都像之前跟踪过他的一位楚国密探乔匡正。
那时候他还在益州效力,这乔匡正兢兢业业跟踪他几个月,打也打过骂也骂过,被他揍得爬都爬不起来,拖着瘸腿还坚持跟,愣是把常歌折腾地没脾气,索性和他和平共处起来,有时候还喊乔匡正坐一起吃个面。
后来他转投楚国,听祝政说,他才知道,这乔匡正出身世家,是楚王心腹,担近卫中军将领。
乔泽生拱手:“禀将军,匡正兄乃本族本家嫡子,我与他虽为同辈,但乔昭出身外家,不敢随意攀扯。”
“——匡扶正道,泽被苍生。”常歌将手中的剑置于乔泽生手上,“这事,不分什么本家外家。你有个好名字,但愿不负此名。”
乔泽生接剑,当即大拜。
“行啦,热闹也看够了,都散了散了。”常歌道,“我听你们陆二哥说,他从汉水里头摸了不少嫩鱼苗子,今天晚饭有翘嘴鲢!”
正说着,炊官举着大勺出来吼“放饭”,军营里立即沸腾起来。
几个脸皮厚的,前后围着常歌,叽叽呱呱拥着他朝自己的营帐走,常歌倒也随意,一点架子没端,混在里头和他们称兄道弟的,不知谁讲了个笑话,逗得常歌哈哈大笑。
“先生。”陆阵云迟疑道,“要我喊将军过来么?”
祝政一直望着远处那抹亮红。
此刻常歌正出神地盯着手里的小点心,仿佛在思索它长得这么好看,怎么能这么苦。
“不必。”他轻声说,“我过去。”
第三十五章丁香
军营里头吃饭,是越抢越香。
今天加餐,除了胡饼白肉还有翘嘴白鲢和汤骨头,炊官一掀开帐帘,营地里瞬间炸开了锅,热热闹闹地排队等着打饭。
常歌懒得挤热闹,更不会同军士抢饭吃,只放松了坐在一矮桌旁,看着军营里的年轻将士有说有笑,他也不自觉唇角一弯,跟着笑。
这时候他看见排队的士兵后面,有个士兵鬼鬼祟祟的,旁人都站在道上,这人净溜边,明明招眼的很,估计还觉得自己藏得无比隐蔽。他怀里也不知道揣了啥,远远看去,活跟有好几个月的身孕一样。
常歌简直要被这人逗乐,指指他:“你,给我过来!”
那士兵脸上尴尬,可将军传唤又不得不去,只得同手同脚地磨叽过去,还没走到跟前,常歌一掌拍在他的“肚子”上,笑着骂道:“小兔崽子,好事没你。”
那人看常歌不计较,冲他一乐,直接将酒罐子从怀里掂了出来。
常歌假装拉了脸,训道:“今天就算了,上战场前后,可一点不许碰。悠着点,仔细你们陆二哥见了骂人。”
那人抱着罐子一哈腰:“谢将军赏!”
常歌笑骂:“滚滚滚。少来这套。”
那士兵没滚,转而给常歌倒了一碗,这一倒不要紧,四周十几个馋酒虫闻着味儿就摸来了,也不拿自己当外人,盘腿就在常歌桌边坐下,敲着碗要酒喝,最开始揣酒的士兵,给他们一一满上。
常歌懒得骂他们。军中每日操练本就枯燥,近日也无军情,就由着他们放松一回。
他刚端起酒碗,刚刚没大没小坐着要找他划拳的士兵忽然安静下来,脸上也紧绷严肃的厉害。
这帮士兵对常歌嘻嘻哈哈,唯独害怕爆炭脾气陆阵云,当面笑着点头哈腰称他陆二哥,转头就暗暗喊他陆老虎。
一见他们这前后变脸,常歌就知道,估计是陆阵云来了。
他不以为然,酒碗还端着呢,回头笑道:“陆二哥,偶尔一次,莫动肝——”
火字还没说出来,常歌自觉把这句咽了下去。
祝政眉目低垂,正看着他,右手看似轻巧地捏住了他的酒碗。
陆老虎也在,只是心思完全不在这边,他揪着个路过的小兵就开骂“谁准你们饮酒的”,结果小兵机灵,他给抓了个空,反被小兵吐了吐舌调戏,陆老虎提剑就追了过去。
他眼前就只剩下祝政。
常歌忽然明白那帮子将士被陆阵云抓包是什么感觉了。他只觉得头皮发麻,连端着酒碗的手都有些拿不住了,完全是挤出个笑:“先生来了。”
他正要讪讪收回酒碗,酒碗却被再次把住,祝政截下酒碗放在桌上,矮身坐下:“别馋酒。”
说也好笑,祝政刚一坐下,方才嘻嘻哈哈的兵士,忽然麻溜站起,做猢狲散。
常歌被逗得不轻:“真是山大王来了,看把人家吓得。”
“不过,这么清丽的山大王,倒真是少见。”常歌拿肘架上祝政肩膀,含着笑看他,“哪个寨子的?”
祝政坐得端正,一副你自调戏我岿然不动的样子,只低声道:“大胆。”
常歌笑着收手:“先生今日怎么下了军营?”
“我是来给某位出入不着踪迹的仙人送赏的。”
常歌故作不解:“哦,什么仙人?是不是身高八尺,气盖苍云,英勇神武,势吞山河的那位常仙人?”
祝政佯做不懂:“什么身高八尺气盖苍云英勇神武势吞山河的常仙人,我是没见着。不过压寨夫人,我面前倒是有一位。要不这钧旨,凑合对夫人宣了吧。”
祝政自衣袖下,轻轻叠了他的指,轻轻摩挲过常歌的指节。这动作让常歌一惊,他将手一摔,当下要抽走,却被更用力地攥紧。
常歌拿眼神横他:“这是何处?”
祝政才不怕,眼下二人并肩坐着,他袖袍向来宽大,这点细微动作定被遮个严严实实。而且常歌脸皮薄,定会在意他人眼光,不敢妄动。
他只当耳边清风吹过,端起常歌那碗酒,轻轻抿了一口,手上反而变本加厉,死死叩进了他的指缝。
常歌磨牙。这人看着玉雪松姿的,谁知桌子底下做这种勾当。
他躺了一阵子,受了祝政这么久的照顾,都快忘记这人有一万种方法让他气的头疼。
祝政面上同他装模作样:“楚王下了封赏诏书,虽为二品但给的是紫绶金印,还说建威二字你若喜欢,就还称建威将军。”
常歌垂眸停了片刻,方才轻声道:“益州封了楚国封,这算是哪门子将军。”
他心里不痛快,夺了桌上的酒碗,一口闷了,祝政见他郁结,只轻声劝:“酒还是少喝些。”
常歌哐地将酒碗砸在桌上。
“这诏,我想想吧。”
过了片刻,常歌开口道,“这几日我在军营里,只觉楚国……门阀世族太过严重了。益州军营里,还有些个白衣农户。家将出身的孟定山,还能官至平南将军。可你看看楚国,往小了说,李守正李守义、乔匡正乔泽生——军营里千夫长往上均是名门世族,往大了说,陆阵云、梅丞相,哪个不是巴陵望族……还有襄阳城里那个老好人刘肃清,他是尚书台刘世清的亲弟弟,整个楚廷,就没一个是白衣出身的——楚国世族专权,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