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歌指间摩挲着那块桂木棋子,只觉粗粝硌人。
“都进来。”
二人推门而入,并排站立,还不住你推我搡,相互看不顺眼。常歌皱眉:“看不到在见客人么?”
“我告诉他了!他非说什么天时地利的歪理邪说——”
“禀将军。”白苏子直接打断他,“昨日也告知过您,血气逆行需合天时调养,何时行针何时顺气,皆有定法,并非我无理胡闹。这也……”他朝屋内瞟了一眼,没敢说太直白,“这也与襄阳有益。”
真是来得巧。
这位兰公子行事古怪,言语之间又多有胁迫,正让常歌百般不适,白苏子这么一闹,他反而抓着机会推脱:“怪我,我粗心糊涂,倒把这事忘了。现下确是行针时刻,我便先行退下了。军粮一事,兰公子与襄阳太守商议……”
“不必。”泽兰活跟没听明白逐客令似的,回道,“医者事大,将军在此行针即可。无需在意我。”
见客人发话,白苏子立即美滋滋地在常歌身边坐下,一副得胜表情。
幼清仍不依不饶:“将军勿要太过于信他,先生昨日——”
“行了。”
他原本没有多信任白苏子,幼清这么一说,常歌忽而攥紧手中棋子:“你下去吧。我自有数。”
幼清愣愣站了半天,潦草行了一礼下去了。
“今日行针右臂。还请将军拉起衣袖。”
常歌轻笑:“小子,兰公子文人雅士,想来未曾见过血。你可悠着点来,别吓着公子。”
白苏子是个活络人,这话一听,他就明白常歌这是想让他怎么血腥怎么来,最好一针下去,血流如注,好把泽兰吓得屁滚尿流。
他点头道:“喏,小白自会小心行事。”
常歌瞄他一眼。小鬼还挺上道。
他脱了外袍,大方拉起右侧衣袖,左手未停,棋盘再进一子。
倒是孙太守一时瞪圆了眼睛,低低惊叹一声。
“怎么。”常歌抬眼看他,眸间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孙太守,未曾见过战损?”
常歌拉起的右臂,远看原是白皙匀实的,此时细细端详,才发现胳膊肩头俱是细密伤痕,上臂处有一斜向刀痕,居然生生有一指宽。
“沙场之人,此点小伤,不算什么。”常歌轻声提醒:“兰公子凝神,六博,快要溃不成军了。”
*
作者有话要说:
[1]泽兰吟的是《楚辞·伤时》,大意哀叹时运不济,忠良被害。
泽兰和常歌下的是六博棋。
泽兰不是新人物,前文看的细的话,他其实出来很多次了。不记得也不要紧,现在重新认识也行。
感谢 seem、天天开心 给常歌歌投喂酪糖~
第17章 无正 不就没军粮么,我带你去抢!
泽兰只得实言:“将军百战百捷,未料到亦会遍体故伤……在下……在下叹服。”
“这有什么好叹服的。”
常歌细微颔首,眸中神采失了大半:“留伤之人实乃幸运之人。你想想,至少,留伤之人,还有命。”
泽兰沉默片刻,方才拱手:“是在下唐突了。”
他本以为自己江湖行走,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而且事先也从对话里听出来了常歌打算吓唬他的意思,心中预先做好了准备,没想到白苏子几针下来,他仍被吓得冷汗涔涔。
孙太守被吓得更甚,还没下第一针,他就惊诧怪叫起来。
行针的白苏子,看着也就十三四岁的模样,说破天也是个总角稚童,没半点医官的样子。
这位小医官展开一整套银针,居然略过了细细的长针,转而拿出了一寸六分长的锋针——这针形粗,末端有一三角锥形放血口,从针尖形状来看,一针下去,一准留个血窟窿。
孙太守被这针尖吓得是胆战心惊,小声问:“这位小医官,是不是行错了针?下官此前也试过灵枢之道,医官所用刺针多数细如丝毫,嵌入发肤宛如蚊虫叮咬,不露血痕,此针……此针……是不是……太大了点?”
白苏子在常歌臂部上方找准穴点,针尖逡巡一圈,下准之后方才应道:“太守有所不知。你所说的乃长针、大针半刺之法,始于岐黄,盛于中原。但针刺之法多变,单基础刺法就有十二种之多,以应对不同病变治疗。现在我所行之道为豹文刺,绕脉点一周,以泄经脉邪气,此法,中原虽不多见,然滇南医术多有用之。”
泽兰看得冷汗直冒,孙太守更是心惊肉跳,倒是常歌谈笑风生,好像扎的不疼不痒,猫挠一样,还有余力在棋局上点拨泽兰一两招。
常歌上臂生得是肌骨匀停,手指却生得舒展,指尖圆润敦厚,有如栀子瓣。
此时他右臂松弛搭在凭几之上,臂上已被白苏子刺出三四个血孔,血水攀着他臂膀上的肌肉和缓流下。奇怪的是,此伤口明明刚刚刺破,血却是暗红的。
暗血粘稠,淌过常歌修长的指尖,又凝成血珠,尽数落在白苏子放的一个小缶里。
眼见常歌臂上越扎越多,出血越盛,不出半柱香的功夫,整个半身竟像是从血海中淌过一次。
孙太守拿着个布巾,不停擦着额角,待常歌用血淋淋的手扯下右袖,露出右肩碗口大的巨箭伤痕时,竟两眼一翻,吓昏了过去。
常歌笑道:“孙太守这是晕针还是晕血?”
他佯做可惜:“兰公子,你来得真是不巧,你也瞧见了,我是个不中用的病篓子,而唯一能谈事的人,眼下已昏过去了。这棋局也恰巧到头了,我看公子不如回府,择日再来罢。”
泽兰端坐片刻,装作未听明白逐客之意,安静道:“‘昭武君运兵如神,出奇无穷,平六雄、定天下,然性烈,不能辅周建德,文王鸩之。’”
常歌手里的棋子轻巧转了一圈。
他思虑片刻,忽然冷着脸,开始拔肩上的银针。
银针进出皆有讲究,哪里是能够胡乱拔下的,只见他拔到哪儿,哪儿就鲜血直冒,白苏子被他惊得不知如何是好,高声道:“将军不可乱拔,逆了气血,毒发更甚!”
内室,忽然传来一声古怪巨响,听着动静着实不小。
“孙太守真雅兴,书斋内室还有猫。”
常歌随口掩盖了一句,把沾满血的针丢在白苏子带来的软包上,轻轻抬了抬手指:“行了,小白,下去吧。兰公子有胆有谋,这点血吓不着他。顺便,让屋子里的人都下去。”
“可——”
常歌皱眉,看了他一眼。认真起来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锐利得如刀尖一般,有种天然的震慑力。
白苏子低了头,默默收了所有行针用具,连孙太守也被一群人七手八脚抬了下去。
室内,明面上只剩下二人。
待院中确无一点响动,常歌这才轻笑道:“都说史官的嘴巴毒得很,上了年纪的史官更毒,我今天算是体会到了。寥寥几笔,字字诛心——性烈,鸩之。”
他细微地笑了一声,那笑冷而轻,片刻化进室内寒凉的风里。
——昭武君运兵如神,出奇无穷,平六雄、定天下,然性烈,不能辅周建德,文王鸩之。
大周昭武将军常歌,澎湃一生,落于青史之上,不过寥寥三十字。
泽兰念的这一段,正是《周史·昭武君列传第三》,昭武君的位置,按照功劳序列,仅次于定安公常川、洛侯朱九变之后。
昭武君,便是常歌封号。
泽兰当即站起,抚开下摆,行大礼:“在下三生有幸,见过昭武君。”
常歌轻叹:“兰公子何须如此。大周都没了,我也早不是什么昭武将军。说句话拜三拜的,咱们今天到天黑,这话都说不完。随意些罢。”
泽兰这才起身。
“既然话已经挑明说了,兰公子此行究竟何意?”
“——佞谗在侧,忠良被祸,世间大道不存,是谓无正。”
泽兰拿起一侧锦书,姿势虔诚而敬重,双手举过头顶,恭敬交予常歌。
常歌接过锦书,只听泽兰轻缓念道:“吾辈愿为良药,治尘寰百疾,时政弊病。”
听闻此言,常歌神色略有一动——吾辈愿为良药,所以他无名无姓,只称自己为泽兰么?[1]
方才臂上万般针刺,他都谈笑自如,但这锦书刚展开一个边沿,常歌心中蓦然一紧,竟立即合上,不愿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