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原公主眉目间狠戾之色愈发深了。她咬牙低声道:“骗子……”
狼王静静听他说了,却不作答,反道:“不知先生会哪些器乐?”
巫祝已经恢复了风轻云淡的模样。他拍了拍衣袍,道:“笛子、筝、琵琶这种中原小家子气的玩意儿……料想狼王陛下也瞧不上眼,不若且来看看陛下会拿出什么给在下罢?”
狼王笑道:“有趣……来人,取花埙。”
花埙是北域特有的埙,因在埙的内部雕出了花,还放了些花瓣,因而相比起普通的埙,花埙要难吹上几分。狼王不知安的什么心思,竟然叫他使这种北域也鲜有人会的乐器。
不过彻辰倒是没什么太过惊异的表示。毕竟他已知晓巫祝是羊羔的孩子,在才艺这方面若有什么人来为难巫祝,他倒是不会有过多的担心。
侍从捧上来的花埙是一只已经略有些年头了的花埙,陶瓷的表面已经有不少划痕,上的色也掉了不少,颇为可怜,却又仿佛承载了多年的思念。
彻辰见到那花埙怔了怔,有些失神。
巫祝接了花埙,小心翼翼地放在手心,抬眼望了一眼狼王,终于将吹嘴放到了唇下。
他吹得很慢,埙声悠长,不难叫人想到荒原上坐在骆驼旁的薄纱裹身的美丽女郎,也不难叫人想到雪原里倚在北域狼上的棉衣加身的俊秀男儿。
其实他们能想到的还有更多。比方说,女郎身上那随风翻飞的纱衣,再比方说,男儿手中飘下的一片晶莹的雪花。
狼王笑了。他对自己的儿子低声道:“你知道他让我想起谁么……才音巴雅尔。
“初见时,她还是个极小的女孩儿,那么小的一只,放在北域狼跟前还不够他们塞牙缝儿的。”
“……我没想到,父王还留着这个埙。”
狼王一愣,有些尴尬地将他打发回去了。
巫祝将花埙还给了侍从,复又看向了狼王。
“公子可否上前来,给本王看看眼睛?”
巫祝心中了然,晓得自己方才那支曲子是吹到点子上了。
巫祝一直没怎么睁大过眼睛,正面瞧见过他双眸的也只有彻辰。他一直都垂着眼睑,端着姿态寡言少语,确实像是个天上来的仙人。
狼王只消看了他一眼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两人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便别开了脸。
此桩事便算是揭过去了。使节没得到狼王的一个明明白白的回应,却也看见了清原那吓人的脸色,怎么说,要是再就着这件事绕下去,清原铁定先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巫祝应了邀约,来到彻辰的桌前看了看,彻辰赶忙将自个儿的垫子拉出大半来拽着他坐下。此时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被彻辰这没头没脑的动作弄得恨不得就地挖条缝把他给埋了进去。
“……不知先生……可会合欢笛啊?”
巫祝松了口气,向狼王道:“难不成世子还不会……?”
彻辰正蹑手蹑脚地从芽玛手里接过一张垫子,闻言手一抖,随即又故作平静地掸了掸垫子上压根儿没得见的灰,清了清嗓子:“咳……不瞒你说,确实不会。”
“……我明白了。我会教你合欢笛的。”
狼王道:“既然如此,世子当尊称先生一句老师。”
巫祝闻言,刚想回绝了,彻辰便道:“老师请来这头坐。”
巫祝原想到了北域处境也不会怎的好了,谁想竟然摇身一变,成了世子的老师。
彻辰兴奋地替他施酒布菜,对自个儿这个新鲜出炉的朋友加老师相当之热情。
这时,芽娜去端了一盘热腾腾的东西进来,那雪白的托盘上躺着一块冒着白气的羊肉,肉上还铺了薄薄一层光亮的油,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动。
彻辰把盘子朝巫祝推了推:“羊肉。我喊厨子给你做了。羊是小羊,有些肥的那种,烤起来油都不用上呢。”
说着,还不等巫祝动手,又往巫祝手里塞了一杯东西,伸手撕了一块羊肉下来,送到巫祝嘴边:“脏了手太麻烦了,我喂你,那个是解腻的,你随意?”
随意?
随意什么随意!
巫祝脸都黑了。他这是没手了还是不会吃饭了,还犯得着他这赶着给他喂?!
“不必了……我自己吃……”
“就当是我的拜师礼罢,”彻辰眉眼弯弯,那副纯真正直的模样让人看着就会止不住地心生好感,“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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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王再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席了。
狼王其实也老了,也累了。巫祝在彻辰身旁坐着,同芽玛芽娜玩翻花绳,他当时看得很清楚。
这个男人面容虽然依旧英俊,但确实是老了,脸上已经有不少岁月沧桑刻下的皱纹。那副被绒毛兽皮遮掩的身板明显有那么一点佝偻,他八成还是努力挺直了脊梁,因而也没显得有多么狼狈。
这个年纪,他的身侧本该有他亲爱的妻子相伴,可据闻北域的王后已经去世,狼王不愿续弦,便就此形单影只,愈显孤寂。
巫祝禁不住想,彻辰以后会这样吗?
又想,这副样子着实是不适合他。他像是北域雪原上难见的太阳,万千在风雪中熬日子的子民都信奉的太阳。
他歪着头,看着正替他撕羊肉的彻辰。
他会是北域的光,他会是一个好君主。他会为北域与中原的长年纷争带来一个好收场。
想得长远一点,既然他已经是彻辰的老师,之后的处境也不会太过难堪。到了那时候,他说不定还能有机会在有生之年,到外头去走一走,看一看大好河山。
至于泠南与侯位……他反正是不指望了。
芽玛芽娜手中的绳子正好又玩了一局下来,彻辰突然站起身,把他也从垫子上带了起来。
“怎么了?”
彻辰努努嘴,道:“我们去找阿爹。”
第79章 羊羔
彻辰没让芽玛芽娜跟着,只身拉着巫祝,在一片鼎沸人声中悄无声息地移出了宴厅。
漠多皇宫居高临下,白石泥墙筑就,集中在一处,且高大,位于漠多的中心。
漠多古城这一座圆形的城池,以皇宫为点向四周排开来,因人口众多,更是连四周的石壁上都凿了洞供人居住。
白石长廊旁是用同样的白石堆砌起的水渠,淌着潺潺的雪水。
皇宫的西北面有一座终年不化的雪山,融的雪水会先流进皇宫的水渠,再流入城里,能供养住满满一城的人。
彻辰惴惴不安地走在前头,无言地往自己胸口的兜里揣了揣——方才宴厅中,觥筹交错间,清原公主的侍女趁着给他斟酒的间隙将一把钥匙交与了他。
侍女说那是清原公主偷偷藏下的,他估摸着说不准能开巫祝脚上的镣铐。
但是眼下他并不想用……又另当别论了。
他做贼心虚地侧首觑了一眼巫祝,正好对上巫祝看完了风景偏过来的视线,手忙脚乱地扭过头,脚下险些拌了个蒜打了个结直挺挺摔石板上。
“怎么了?”巫祝关切问道,脚上的镣铐仍然叮铃哐啷地响着。
于是彻辰愈发紧张,忙道没什么,几步走远了些,却又觉得这行为实在是太过此地无银三百两,便又停下来等了等他。
“说起来,为何突然要去寻你阿爹?”巫祝撩了一下耳边的头发,像一只猫似地眨了眨眼。
彻辰的喉头上下滑动了一番,低声道:“阿爹方才的意思……是要我们过去。”
“哦……那狼王陛下定是瞧出什么来了。”
彻辰挑了挑眉:“你做了什么?”
巫祝淡淡一笑:“只是给了点暗示罢了。不过你年纪尚小,也不会去追溯过去的事,不清楚也是自然的。”
彻辰撇撇嘴,颇为不满地回过头去。
那可不成,北域的小世子现如今对自己这位新朋友的一切都想知道。
狼王正在他的寝宫中翻看一本册子,眉头拧作了一团,纠结地成了个“川”字。
彻辰迈进屋,与他的阿爹打了招呼:“阿爹,我带巫祝过来了。”
狼王注意到他话语措辞的微妙,神经质地抽了一下眼角,放下了册子。
“既然先生给了明示,那本王也不绕弯子了。”狼王慢悠悠地给香案再添了一把袅袅香烟,在书案后坐下了,“先生可是羊羔子?”
彻辰更是一头雾水了,根本没能搞明白巫祝是哪里同阿爹通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