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依隔着外衣摸怀里那把匕首,心里掂量当了能换到多少银子?他再摸摸外披的氅,这布料看似薄却很是保暖,必定不便宜,毕竟是王药的东西,他犹豫当掉是否合适。
顾依对身无分文、流落街头的状况并未特别难过,他苦日子过得长,近来的好日子才是他不习惯的,他真正难过的是陪伴他许久的人,已经不能去找。
敦宗院相当大,这里不仅是个学堂,也是宗室疏属的住宅,顾玖就提过,里面有酒馆、琴楼还有戏台,沿着外墙观望,能看见几座华丽的高塔,走上好一段路才走到正门,门外有个守门的在打瞌睡,顾依不去打扰,安静地杵在门边一座石雕旁等,辰时已经过一阵子,院内有两三处炊烟升起,守门的总算起来开门,顾依立刻上前报上姓名,递给腰牌。
“这……我没接到消息,得先通报监门官才能让你进去。”守门的拿走顾依腰牌,“你等等,这点还没到,管事的人都还没来。”
顾依觉得合理,身份未得到证实,总不能进去,为官那些日子,他知许多基层官员都不会准时上工,估计今天的早饭他是蹭不到。
等吧,也许能有好运气。
顾依找个不显眼的地方站,他看着陆续来到的马车、轿子,明显不是普通人家所有,下车下轿的都是看起来和顾玖年龄差不多的公子爷,也有小姑娘,各各长得粉雕玉琢那样,领着书童和小厮,彼此见面会点头问好,也有拱手作揖,而后有说有笑地走进门,少部分男孩子会打闹。
看着这群孩子,顾依就挂念弟弟,弟弟们得以在王家庄的私塾读书,他们将来会和敦宗院里这些官家子弟一样知书识礼,可以考取功名,只要他们是王家庄的人,未来就不会低人一等。
顾依蓦地一阵心痛,王药为他做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他懊悔自己没有珍惜,还想着将来要把弟弟带走,到时弟弟们一定都比他本事,那岂不是把王药栽培的成果占为己有?如此自私,枉为人夫。
内疚填满顾依的思绪,使他未有察觉有人朝他身后走来。
“大公子。”
眉头一紧,顾依看向顾业,顾业对他笑,“您终于来啦!少主这几日天天盼着您,怕您来了会给安排到不同的学院,所以要我特地早到来等。”
你也没来多早,门都开了一个时辰——顾依冷着脸腹诽。
“大公子怎么不进去呢?”
“在等监门官许可。”顾依随口答了就走回到门边,询问另一个守门的杂役:“监门官何时会到?”
那杂役上下打量了顾依一遍,敷衍着回说:“巳时吧。”
顾依看看日头,“巳时了。”
“我不知道啊。”杂役不耐烦,顾依知道若不是他穿得还算体面,这杂役一定不会理睬他。
顾业又走来,殷勤地说:“大公子,少主就快到了,您和少主一起进去就行了。”
以什么身份?书童?小厮?侍卫?
顾依抬眼望天,不想再搭理顾业,就这时,一马车赶到他身侧停下,顾业立即过去开车门,不用猜,车里就是顾玖。
顾玖走下车,打扮得光鲜亮丽,他一手拿折扇,另一手背在身后,他带着两个书童,十五六岁的样子,长相很是柔美,顾依不曾见过。
顾玖没有如往常那样,一见顾依就喊‘大哥’,他轻轻挥折扇,圆圆的脸蛋挂着优雅笑容,高傲的神采和顾依印象中那活泼的九弟已是判若两人。
顾玖的改变未让顾依觉得惊讶,这才是顾玖的真面目,自从他偷走腰牌,还拒绝归还,顾依便已觉悟,顾玖从未真心待他是兄长。
“大哥。”顾玖开口,那语气不如以往,叫的虽是‘大哥’,却毫无敬爱之意。
合理的,顾依自觉自己本就不配当人大哥,“玖少爷。”顾依拱手,向顾玖揖了下去。
顾玖弯弯的眼透出轻蔑之意,“叫得这么客气,是希望我能原谅你爽约么?”
“不是。”顾依直起身,眼中不带一点感情,“是说明我已没有当你大哥的义务。”
顾玖的面色僵硬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得自然,“紫奚、朱奚。”他唤。
“少主。”顾玖身后的两个书童齐声应,他们的嗓子和相貌一样,娇媚动人。
“这位是我大哥顾依,你们没见过,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家打仗,今年初才回来,你们去叫人。”
紫奚和朱奚答应一声后就来到顾依跟前,以仆从的礼节向顾依鞠躬,唤顾依‘大少爷’。
顾依面无表情,但背脊发凉,顾玖如此坚持他的长兄身份,与顾秦要让他和郡主成亲一样,诡异之极!顾依实在不能理解,他离家不归,还杀了羊邢这个家臣,顾家为何依旧咬着他不放?他到底有什么价值?
顾玖带着书童入院,顾依等至午时,监门官姗姗来迟。
顾依在外头等候时不知道这个顶着个大肚子大摇大摆进门的人是谁,毕竟有可能是老师,直到这人和早前那个守门的匆匆跑出来,竟向他哈腰,给他赔礼,说郡主有交待,殿帅爷奉旨来读书,可无人认识帅爷,有失远迎,请帅爷宽容。
见燕萍郡主是迟早的事,顾依即便厌恶,也得做好心理准备。
顾依对这人一口一个帅爷地叫觉得尴尬,他现在究竟还算不算是个官?他都不清楚,但有俩事他很清楚,一,顾玖会给他惹麻烦事,二,郡主会让他很难堪。
无奈,这是‘奉旨读书’,咬碎了牙也得进去。
监门官把顾依的腰牌归还,带顾依见过管院的教授,教授对顾依彬彬有礼,说平原郡王有交待,安排顾依到燕萍郡主的学楼去单独上课。
“除了兵书,我没真正念过其他书,请让我和一般的学生一样上课。”顾依觉得这个要求算得上合理。
教授皮笑肉不笑,摇着折扇说:“殿帅,本院并没有您所指的‘一般’学生,而殿帅您呢,是比不一般还要不一般的学生,如何可以一起上课?”
顾依无言,他理解到教授的意思是他的程度远远落后院里所有学生,不得不单独上课。
教授用折扇指向门外对面一栋两层高的楼,顾依眼力好,看见楼顶牌匾写‘燕萍居’,果然教授就对他说:“郡主等候殿帅多时了,殿帅请前去拜见。”
顾依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得再慢,还是一下子就来到楼外,经小厮通传,他给引到二楼,沿着梯级上去时,他就听见一阵阵令他头皮发麻的声响,啪!那是戒尺飞流直下打着皮肉。
“嗷!”痛呼紧随而至。
顾依爬完梯级,见宽敞的课室只有四张学生用的矮桌,一张夫子用的高脚桌,其中三张矮桌后各有三名十三四岁的男孩正襟危坐,另外一名同年龄的学生弯腰俯在夫子的桌子。郡主就在桌旁,和顾依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一样是男子穿着,她拿着一把暗红戒尺责打学生,学生呜呜地哭着说:“夫子,我知道错了!”
顾依先是避开目光,可听见孩童的哭声越来越惨,终是不忍,走前一步去打断:“郡主殿下,顾依奉旨读书,有劳殿下……”
“闭嘴。”郡主转过身,瞪眼挑眉,“没见我在教训人么?”
顾依看男孩抽抽泣泣,下意识就说:“殿下,孩子年幼,不宜重责。”
“唷。”郡主嘴角扬起,背着双手走向顾依,说:“殿帅这是教我呢?”
顾依知自己要糟,可一不做二不休,解释道:“我看这些孩子已经吸取足够的教训,想必不会再犯错,还请殿下宽容。”顾依微垂视线,不与郡主对视,然而语气不吭不卑。
“姚荣。”郡主抬高嗓子,她这一叫,挨打的男孩肩膀颤抖。
“说说你这是为什么挨打?第几次挨打?”
男孩趴着没起身,看来这是郡主打人的规矩,“回……回夫子……我……我上课迟到……是……第二次……”男孩吸着鼻涕说。
郡主接着问顾依:“初犯可饶,屡犯怎么办好?殿帅可有良策?”
顾依知说多错多,便只坚持最初的意见:“孩子还小,不堪重打。”
“我的规矩向来不计较年岁,就比如……”郡主往前靠近,顾依后退,幸好郡主没再前进,可她说的话还是令顾依难堪,“殿帅犯错,我一样打了殿帅的屁股,唉,可殿帅明显没有吸取教训,这都什么时辰才来上课?若依殿帅的说法,年纪小不该重打,那么,我是不是必须重重地打你一顿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