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清会意,转身朝婢女道:“前几日刚到的明前龙井,给公公上一壶来。好生伺候着!”“是。”婢女闻声退出了前厅。
贺清回头朝廖公公道:“怠慢公公,这龙井是前两日陪太子去沉香阁时好不容易要来的,公公赏脸品一盏再走?”
“如此也好。”廖墉重又坐回客座之上。
贺清借故重回内室更衣。脱下繁复的云锦,换成一席素袍。镜中人眉头微蹙、目下发青,看似形容憔悴。思南从身后掀帘而入。
“如何?”贺清转身看着他。
思南沉声道:“韩维死了。”
十里秦淮金粉地(3)
旭日东升,暖春的第一缕光掠过京城,秦淮河畔悄然无声,苜蓿湖畔百花争妍。宫墙之内,华盖殿里,武帝端坐正中。銮驾左侧,太子正一脸焦急坐立难安。右侧,飘逸出尘的世子噙着笑意阖目托腮。銮驾左下方,中书省何丞相、嫡子何宇泰然自若。右下方,太子少师顾辞、子顾羽频频环顾正襟危坐。座下群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贺二公子到——”殿门口的小公公尖着嗓子通报。
满堂皆寂,唯有殿中跪拜着的韩侍郎仍在低声饮泣。
贺清随廖公公入内,敛眉垂眸扫过殿内四周。廖公公让到一侧,贺清加快几步,双膝跪地磕头行礼。还没来得及开口,武帝身旁的太子起身朝他道:“子梧哥哥—”
“坐下!”武帝喝止。太子讪讪入座,满脸担忧看着贺清。
贺清心下微沉,朗声道:“参见皇上,吾皇……”
“子梧来了啊—”还未行礼完毕,武帝出声打断了他,“子梧,这是韩大人。”贺清顺着武帝的手势看向身旁跪着的韩茂,转过身行礼道:“韩大人——”
“郑爱卿,你来说。”武帝再次打断了贺清,朝堂中唯一站着的人——大理寺少卿郑梦桥道。闻言,郑少卿向前一步,朝武帝行礼道:“臣遵旨。”
转身朝贺清略施一礼,道:“贺公子,韩大人之子韩维公子,今日本应随陛下与太子殿下一同前往皇陵祭祀。寅时未至,韩大人派仆从外出寻找,后在秦淮河内找到了韩公子,发现时已无生息……”
贺清目露惶恐,抬起头看向韩茂,朝其再施一礼道:“韩大人节哀,天子脚下,怎会有此等事情发生,不知晚辈何以效劳?”
“贺公子—”郑少卿继续道,“昨日亥时,你可见过韩公子?”
贺清蹙眉:“昨日亥时……”
“咦,原来是你——”武帝右侧的安南王世子不知何时睁开了凤目,堆叠繁复的雪纺纱随意散落在侧,垂坠的袖口漏出一截线条分明的小臂。修长的手指轻点着梨花木椅,眼波流转、噙着笑意,懒懒开口打断了贺清。
“敛光,昨日见过子梧?”武帝蹙眉看向右侧的世子。
“回皇叔,侄儿见过他,他没见过侄儿。”世子慢悠悠转过头看向武帝:“昨儿个侄儿在梨香院听曲。梨花姑娘新作的曲,急若山间野瀑,缓若空谷幽兰,真真天乐难闻……”
“那你如何见过子梧?”武帝面露不耐打断他。
“侄儿昨夜在梨花姑娘房里听曲,”世子转过身看向跪着的贺清,幽暗的眼眸里只有一抹安然的白色写意,“突然就被楼下喧闹打断。侄儿到窗边一看,就看到了这位子梧公子和另外其他几位公子。另两位公子比他还要高一些,一位穿着大红色的锦袍、另一位穿着孔雀蓝的华衫,那衣服很是精细,袖口还绣着海棠花纹……”
“皇上,求皇上还小儿公道啊……”听世子这么说,跪着的韩侍郎突然抬起头,嘶哑着喉咙朝武帝呼喊。武帝揉眉,顾清抬起头,看向銮驾右侧。肤若凝脂、领如蝤蛴,凤眼如一寸横波,婉转入鬓不辨深意。四目相接,世子唇角向上一勾。贺清避开眼神,垂眸不语。
“回皇上,世子所言与韩公子随从禀报内容相同。昨日亥时,贺公子曾与韩公子在梨香院门口争执……”郑少卿不顾韩侍郎的哭喊,试图继续问话。
“郑大人,”世子把目光转向郑少卿,懒懒道,“敛光何时说这位贺公子曾与人争执了?贺公子并未与人争执,是那位穿着锦衣的公子,也就是你们口中的韩公子,言语轻浮冲撞了贺公子。且未曾道歉就朝芳菲苑去了。梨花姑娘与在下皆亲眼所见……”
满堂哗然,喟叹世子轻浮者有之,感慨韩维英才天妒者有之,愤慨贺清有辱门风者亦有之……
“好了!”武帝喝止,“郑爱卿,此事交由你处理,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臣遵旨。”郑少卿看了一眼世子,不动声色退到一边。
武帝面露疲惫,看了看堂下跪着的两人,朝贺清道:“子梧啊,允明和子兰常年戍边,如今贺府仅你一人。今日之事,既与你无关,便早些回府吧。对,郑大人查出真相前,你就在府里多歇息几日,不用来回文华殿了。”
“臣遵旨——”贺清额头触地、躬身跪地不起。
“今日到此为止,众爱卿无事都散了吧。”说完,武帝抬手,由廖公公搀着回后宫去了。
众人四下散去,惟有贺清仍旧跪在殿中。世子起身、定定看着堂下之人。半晌,贺清直起身,见世子仍在,敛眉行礼道:“子梧谢世子解围。”
世子缓步走到顾清面前,雪纺纱逶迤扫地。“你知道我是谁?”世子开口,挑眉看着贺清。
日光照进华盖殿,刻画出贺清轮廓分明的侧脸,凌乱散落的鬓发下是白皙修长的脖颈,左侧还有一颗不起眼的朱红色小痣。宗之潇洒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心里这样想着、世子默默收回目光看着他的眼睛。
“当今世上,能够称皇上为皇叔的,仅安南王世子,宋瑜、宋敛光一人。”贺清恭敬回答。
“呵——”宋瑜轻笑一声,“你早知昨日是我?”
贺清道:“今日方知。”
宋瑜挑眉,见眼前之人不卑不亢、滴水不漏,继续道:“如何得知?”
贺清顿了一顿,抬眸看着宋瑜:“一般的太湖珠没有梨花香。今日进殿闻到世子身上有梨花清香……”
四目对视,宋瑜定定看着他深不见底的双眸,好似华夏百川、宇宙星河尽皆纳入其中。宋瑜看见自己的倒影,语气轻佻道:“你的鼻子倒是很灵……”
贺清:“比不上世子慧眼如炬,昨夜之事若非世子……”
言语停留在舌尖。宋瑜突然向前一步,贺清眼前只剩柳眉凤目。呼吸相闻间,淡淡梨花清香无声侵占了贺清的五官六识。贺清下意识垂下眼眸,耳畔传来清冷低沉却又带着笑意的声音:“若我目力不佳,怎会知晓子梧兄色若春花,面如秋月……”
带着梨花清香的温热气息拂过贺清的耳垂,贺清下意识后退,后腰触碰到了那只修长有力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衫丝丝缕缕传了过来。“……腰若扶柳呢。”宋瑜盯着贺清颈边的小痣,无声勾了勾唇角,复又收回手站直了身体。
贺清定了定神,继续垂着眸作揖:“世子见笑了,子梧……”贺清正欲措辞告退,一个身着青色云锦竹纹袍、年约十之二三的少年突然冲进了殿内,略过贺清冲到宋瑜跟前,拽起他的袖子就往外走。
“哎呀世子,你怎么还在磨蹭呀,你忘记让我知会了梨花姑娘,说好要去听曲的嘛!”那少年一边抱怨一边瞪着宋瑜。
宋瑜不为所动,带着宠溺的表情拍了拍少年的脑袋,边跟着往外走边道:“小春子不要着急嘛,梨花姑娘可以等,贺清公子可等不得。”说着回过头,冲着贺清眨了眨眼。
那少年人毫不领情,甩开他的袖子道:“不要叫我小春子,春竹,我叫春竹—”
“是是是,春竹,小春竹——”宋瑜跟上少年的步伐,眼看就要踏出华盖殿。
“瑜—世子——”听到春竹二字,贺清微怔、情不自禁开口。
宋瑜收回踏出殿门的脚,转身看着贺清。贺清顿了顿,想了下道:“雪花膏虽能让肌肤一夜如雪,长久使用亦会伤及肌理,于习武之人无益。若无必要……”
诧异只是一瞬,宋瑜的脸上浅笑一如既往:“劳子梧兄挂怀。”
贺清抬起头,逆光下的剪影坚毅挺拔,并无半分妩媚阴柔之气。春日和暖的阳光悄悄爬过城墙,笼罩了整个金陵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