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南。” 清冽干净的声音从车内响起,驱车的少年闻声停住了马,一跃跳下车,从袖袋中掏出些许碎银递到侍卫统领手中:“蓝大哥,今日过了时辰,公子说劳烦诸位大哥等门,请你们吃酒。”
侍卫统领蓝泽屈身抱拳,朝着紧闭的车帘恭敬回礼:“谢贺公子赏赐!”
“有劳蓝统领。”名为思南的少年大约弱冠之龄,俊眼修眉、顾盼神飞。轻盈一跃坐回马车前,边朝蓝泽道谢边扬起皮鞭道,“驾!”
看着扬长而去的马车消失在视野里,本来站在蓝统领边上躬身行礼的侍卫忽的向前两步撞了一下蓝泽道:“欸,你说这贺将军和小贺将军常年戍守边关,都容仪逈拔、奇貌魁俉,这贺二公子怎生的如此文弱,天天只知舞文弄墨,一点没有贺家风骨,倒像个姑娘似的。”
“休得胡言乱语!”蓝泽狠狠瞪了一眼身旁的侍卫,“贺二公子岂容你我妄议。”
“嘁——”侍卫满脸不屑,胡乱敷衍道:“是是是,不得妄议,小贺将军将门虎子,贺二公子才追子建,少师大人说的嘛。谁不知道你尊崇贺府,有什么用,又去不了北境,还不是只能和我一样守着这宫门……”
身旁的侍卫还在絮絮叨叨,蓝泽恍若未闻,只静静盯着马车离去的方向。
车檐挂着“贺”字的马车顺着官道一路向城东疾驰,暮色追着车辙掠过座座王府别院、金门绣户,两岸屋宇鳞次栉比,大将军府近在眼前。“驾!”驱车的少年突然调转了方向,马车向右拐进一条隐蔽的窄巷,忽的消失在官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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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柳梢头,乌衣巷口悄然无声,玄武神庙巍峨耸立。客船绕着花船,绣襦依着云锦,城西的秦淮河画舫凌波、浆声灯影。湖畔十里金粉地处处灯红柳绿,莺歌燕舞,清冷凌冽的月光消散在对对红烛倒影里。
秦淮最富盛名的茶楼——沉香阁,此时暗夜笼罩、悄然无声。一席白纱坠地的公子哥欣赏着两岸繁华,慢悠悠踱在青石板道上。路过无声无息的沉香阁,蓦的停下脚步、转过身睨眼看匾额之上颇具风骨的楷书柳体。
三三两两的公子哥成群结队从身后经过,或眉开眼笑、或东倒西歪地大声叫嚷着:“冷公子,听说过没有,今儿个梨花姑娘要开始接客了。”
“当真!”同行的公子哥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拉着同伴向前走,“梨花姑娘色艺双绝,短短三月已经成为这秦淮河上名副其实的花魁。那一手琵琶弹得,真真只因天上有。谁能成为她今夜的入幕之宾,当真是三生有幸……”
身着白纱的公子恍若未闻,双目若有情,凤眼高挑、噙着笑意继续看着那灰黑色的木门:“沉香阁?有意思……” 边说边继续往前踱,不一会儿便绕进了不起眼的弄堂之中。梨香院的侧门出现在眼前,那公子哥状若无意看了看四周,没有发现可疑之人,伸出纤纤玉手、咚咚咚敲了三下。不一会,那侧门便被人从里面打开,把他迎了进去。
梨香院内已经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二楼花台有姑娘在轻纱漫舞,花台之侧,若有似无的曲调碎落在满院欢声笑语中。“玉漏声声催,公子慢慢回;琼树朝朝见,金莲步步来……”
少时,一曲琵琶在激昂处戛然而止。四下安静下来,梨花清香不知从何处开始弥漫,香气旖旎惹人醉,彼时在台上轻纱漫舞的姑娘们此时眼波流转、满袖盈香,缓缓走下台,看见合眼缘的客人便款款坐到身侧。
“诸位官人,”院里的妈妈举着丝帕、满脸堆笑走到花台中央,环然四顾,目光状若无意飘过二楼雅间、又落回堂内众人,笑着道,“诸位官人,感谢大家对我们梨花姑娘的厚爱。梨花姑娘说了,千金易求、良缘难寻,今儿个她首次留客,不敢劳烦诸位大人大费周章。一会儿啊,她会从顶楼抛下百条丝巾,若是哪位大人寻得了绣着梨花的丝巾,那就是梨花姑娘今夜的入幕之宾了!诸位说好不好?”
“好!”囊中羞涩的读书人率先鼓掌叫好,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不一会便淹没在肆意喧闹的浮华里。“香妈妈,再来三坛女儿红!”“来嘛,公子再喝一杯嘛!”“公子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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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裹挟着柳絮潜入梨香院顶楼的暖阁,月朦胧,香暗度。窗边之人姿态慵懒地靠在美人椅上,伸出手端起桌上的果酒。薄唇之上,眉若青山黛,眸若漫天星。
那人轻轻抿了一口果酒,将琉璃杯置于窗沿之上。目光深沉悠远望着不远处的沉香阁。
十里秦淮红尘之地,那名为沉香阁的茶楼太过格格不入。没有美酒丝竹、没有粉黛佳人,只有粉墙黛瓦落夜无声。院墙之侧,琴丝竹随夜风沙沙作响。
竹影斑驳里,有夜行者如轻盈的狸猫,绕过岸边垂柳,转过齐人高的太湖石,经过香飘如雪的桃花林,循着藤萝攀附的门廊潜入了沉香阁的内室。
花窗外绿水无痕。门廊尽头,几株梨树皦皦而立。春风拂过,梨花迎风起舞,穿过茶香满室的正厅,飘到孤灯闪烁的子房。子房内空无一人,落针可闻,夜行者出现在窗边的角落。茶香混杂着淡淡的脂粉香,茶室主人沉香姑娘的房间此刻一目了然。茶叶、茶具、账本整齐排列在靠墙的架子上,梨花木桌上,泡好的碧螺春已经凉透,淡绿色的花瓶里一株木兰盈盈绽放。夜行者走到墙边,正要细细查看,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了轻柔的脚步声。夜行者转身跃出了窗外。
梨香院顶楼暖阁,一杯酒还没饮完,身后珠帘轻颤。
“说。”缓缓睁开的凤眼如一寸横波,眸光流转,盎然春意黯然失色。
夜行衣从阴影里走出,“世子,沉香姑娘似乎并无可疑之处。”
凌冽的目光一扫而过,夜行衣后退一步回到阴影里。被称作世子的窗边人仍旧靠着美人椅,恍若无意般拨弄着手边的珍珠。
“沐梨愚钝。”烛影落在夜行者的脸上,肤若凝脂、柳眉杏目,正是艳绝秦淮的魁首、梨花姑娘。
世子站起身,一席雪纺纱恣意散落。阁楼窗外,十里秦淮如迢迢银河璀璨。
“这秦淮两岸的花楼酒家,有谁家的主人是在外接客的?”声音低沉而慵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淡,“罢了,先把衣服换了,去掷丝巾吧。”
“是。”沐梨闻声退出了暖阁。
“敛光哥哥,你对沐梨姐姐太凶了。”身着青衫的少年从屏风后走出,手里还捧着一个药钵,“沐梨姐姐对你一片真心,你怎么这么不解风情……”
世子收起冷淡的神情,弯着眉眼看向少年:“小春子小小年纪,懂得怜香惜玉了?”
被叫做小春子的少年满脸不悦,剑眉倒竖涨红了脸,将手中药钵一把塞到世子怀里道:“明日要入宫,今天就抹这么些!”
世子伸出手接过药钵,略带宠溺地捏了捏他的脸道:“是,敛光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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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香院大堂内,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坐在堂中的四五位年轻公子身着锦衣,周身尽显富贵之色。
“李兄,你且看着吧,今日我必成为梨花姑娘的入幕之宾……”身着大红锦衣的年轻公子神色俊朗、眉飞色舞,饮过酒后的双颊红若抹脂,朝身旁的公子侃侃道。
身旁被称为李兄的公子,身着宝蓝色华服,神色疏离淡淡道:“梨花再过妖娆,不过风尘女子,有何意趣……”说着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红衣公子搂过怀中的女子猛亲了一口,抬起头笑的促狭看着蓝衣公子:“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和光就好这口,不像李兄,趣味独特……怎样,今日可还要去别院?”
蓝衣公子不搭理他的问话,劝解道:“明日还有春社祭祀,届时文武百官都在、可不能出岔子,你今日也少喝一点,不要玩的太过。”
“怕什么……”红衣公子举起酒盏、连饮数杯道,“你我不过是陪衬,祭祀大典有礼部盯着,能出什么岔子……该紧张的是太子殿下,与咱俩无关……”
“话虽如此,春社祭祀毕竟是大事,还是小心些……”蓝衣公子还待劝解,忽然听见周围喧闹声大作。转身看,原来是梨花姑娘出现在了二楼的花台之上。
“梨花姑娘,看这里,你韩哥哥在这里……”蓝衣公子转过身,见自己的好友已然放开了怀中的佳人,站起身舞动着双手、朝着花台大声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