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半路,武帝停下脚步,微侧过头朝宋瑜道:“敛光这几日不用进宫请安了,在府里多休息几日吧。”
“敛光遵旨——”宋瑜俯首谢恩,维持着跪拜的姿势一动不动。
众人见武帝已走,纷纷四下散去。
殿中仅剩寥寥数人。宋瑜靠着春竹,目光清明却漠然地盯着地上不停转动的琉璃盏。
“世子殿下,”宋瑜抬头,见是思南正朝自己作揖行礼。“这是我家公子交给世子的,他说今日这酒后劲足,冷风一吹怕是会头疼。”宋瑜接过思南手中的菊花茶,抬眼看着他道:“你家公子不怪我坏了他的良缘?”
思南笑道:“良缘孽缘还不好说。”说着看了一眼春竹,朝他眨了眨眼,起身就要往殿外走。刚转过身,宋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和你家公子说,今晚我在梨香院,他若是来秦淮夜市……”似又觉得自己荒唐,宋瑜忽的顿住。
思南转过身莫名看着宋瑜。见宋瑜低头不语,春竹上前一步道:“今夜世子哥哥与我都在梨香院,若是你家贺二公子恰巧去秦淮夜市的话,可上来歇一歇脚。”
思南莞尔,朝宋瑜作揖往殿外走去。
万寿节夜无宵禁。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十里秦淮人流如织、罗绮如云。才子佳人同赏花灯、共游夜市。贺清、思南与顾羽、贺澄一道,穿梭在汹涌人潮中。
左有变戏法的江湖艺人,右有叫卖胭脂水粉的姑娘;左有书生猜着灯谜,右有伶人挥袖登场……摩肩接踵的人流里,顾羽护着贺澄,试图为她挤开一条道路。
思南跟在身后,朝贺清眨了眨眼,疾走两步假装不小心撞向顾羽。顾羽一个踉跄撞到贺澄,指尖不经意的触碰,两人双双低下头、红了脸颊。
忽的远处烟花绽放,天幕流光溢彩,行人纷纷驻足观看。贺澄抬头,光影描摹着她的侧颜,万千星光在眸中流转。顾羽痴痴看着她,眼中深情可容山海。
贺澄转头,冲顾羽嫣然一笑:“要去放花灯吗?”
顾羽情不自禁跟着笑起来,轻轻抓着贺澄的袖摆道:“好。”
河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看着火树银花下深情对视的两人,贺清的脑海忽然闪现一双流转的凤目,可纳百川、可容星河。
“思南,我们走。”
梨香院阁楼,琴音缭绕,酒香逡巡。宋瑜站在窗前,静静看着楼下十里春水花灯如织。手边是几个空着的酒坛。
风满窗棂,似有轻絮入眼,凄迷了眼眶。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半晌,纯白写意款款而来。
风吹杨柳斜,贺清站在河边,蓦然回首,阁楼之人与他遥遥相望。秦淮有佳人,遗世而独立。宋瑜倏然笑了起来,转身朝春竹道:“春竹,下楼。”
河畔柳堤,贺清见急急而来的宋瑜唇若抹脂、双目微红,发丝凌乱还带着酒气,吃惊问春竹道:“世子从宫里回来后又喝酒了?”
春竹正要开口,宋瑜上前一步、拉着贺清的手就跳上了泊在岸边的花船。船夫朝宋瑜略一施礼,一篙将船撑离了岸边。
“哎——公子—世子——”思南在岸边着急摆手。
贺清回头道:“无妨,你与春竹两人去玩吧。”说着转身跟上了宋瑜。
花船内,宋瑜已经席地而坐。见贺清入内,像是早有准备从桌底掏出了两坛青梅酒,伸手将一坛递给贺清:“今夜没有世子,只有宋瑜,如何?”
来往花船川流不息,嘈杂人声里,宋瑜的声音如珠落玉盘落在了听者心上。贺清接过酒坛:“无关其他,只谈风月。”
宋瑜举起自己的酒坛急喝了两口。末了,放下酒坛、抬眼看向贺清,又默默从腰间取出一粒太湖珠,放到了两人中间的桌上。
两岸喧闹依旧,时不时有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欢呼声、大人的训斥人及众人的欢笑声传入船内……宋瑜恍若未闻,看着贺清淡淡开口道:“敛光年幼之时,曾结识一至交好友,名唤沈青,”宋瑜的目光飘向船外,状似喃喃自语,“与你提过的,就是那吴郡首富沈楠之子。十年前沈家出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
目光变得悠远,宋瑜似陷入了回忆中,眼眸微垂、声音微微颤抖:“他们都说他死了,可是我不信……”
贺清眼眸微垂,轻啜杯中酒,紧攥着酒杯默然不语。
宋瑜清了清喉咙道:“我去岭南找流放之人,可他们说并无姓沈之人……”
“我去北境找贺伯伯,就是征北大将军贺辙,他同是沈府故交。可他说当日赶到沈府中已空无一人……”
“我去吴郡,可沈园中已无沈府……有时我甚至想,这是不是只是我的一个梦,其实我从未认识一个叫沈青的人……”
宋瑜拿起桌上的太湖珠,举到眼前看的入神:“可我还记得他教过我的游戏,记得他曾说过的话……他说砂砾要耐得住苦难、经得住时间,才有可能成为这上乘的太湖珠……”
“我不肯来京城,因为我怕被困在这儿,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宋瑜的手慢慢垂了下去,目色朦胧道:“可是……可是他不放心,他不放心一个自由的世子,他只想看到一个纵情声色的质子……”
“青儿,若有一日……可愿随我回江南,再看一眼那十里香雪如海……”宋瑜的声音越来越低。贺清抬头,见他已枕着手臂酣然入睡。
如瀑青丝随风飞舞,十里红尘如荡,君子如瑜,乱人心曲。
苜蓿湖畔,四月春堂。日上三竿,宋瑜悠悠转醒。
“醒了?”宋瑜闻声转头,见贺清一席湖青色长衫面色如常、提笔在书案前写着什么。
宋瑜慌忙起身:“子梧?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
贺清抬眼看了一下茫然的宋瑜:“什么都不记得了?”
宋瑜微怔:“我邀你一道游湖?”
贺清放下毛笔道:“是,然后世子就睡着了。不确信世子想不想让府里人看到醉的不省人事的样子,就自作主张把你带来了这里。放心吧,这里无人知道。”见宋瑜仍旧呆愣在一旁,贺清起身替他把椅子搬好,“别愣着了,昨日只喝了酒,现下肯定头疼,坐下吃东西,吃完回城。”
宋瑜仍旧一脸不可置信:“昨日你照顾的我?”
贺清面不改色道:“就当是世子替我挡掉大虞圣女的谢礼。”
宋瑜坐到桌边、拿起手边碗筷。桌上清粥小菜绿意盈盈,似乎都是挖的新鲜野菜。宋瑜舀起一勺菜粥,放进嘴里。“这粥……”一口粥下肚,宋瑜表情微愣看着贺清。
贺清挑眉:“食材有限,世子将就。”
宋瑜继续道:“……好像不是金陵这边的做法?”
贺清愣了一下,从容不迫道:“府中忠叔教的,许不是金陵人的缘故吧。”
宋瑜闻言不再吱声,三下五除二把粥喝完,放下碗筷时狡黠朝贺清道:“子梧若真心不想要这份从天而降的姻缘,敛光倒是能助你一臂之力。”
“什么办法?”贺清眉毛微挑。
宋瑜道:“武帝也不想让将军府与大虞国联姻,不然只打碎个杯子,怎能让此事容后再议。”宋瑜嘴角上扬、笑意加深,“是不是只要能让圣女改变心意,子梧怎么样都行?”
“公子,大小姐让我来找您回去。”贺清面露狐疑,正要细问,却听门外传来思南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事?”贺清顾不得宋瑜的提议,起身掀帘让思南入内。以贺清对自己妹妹的了解,无急事不会让思南到处找他。
思南朝宋瑜行礼,又朝贺清道:“昨日芙兰的妹妹芙蓉外出赏灯一夜未归,大小姐想找您回去商量。”贺清闻言蹙眉不语。
“会不会和月前那几起童女失踪案有关?”宋瑜似乎想到什么,朝贺清道,“可有一阵没有听说有童女失踪了,怎的官府还未破案吗?”
不等宋瑜进一步发问,贺清朝他略一行礼道:“世子,眼下子梧需立即回府。马在屋后,世子用完膳后可自行回城?”
宋瑜上前一步道:“你要怎么回去?”
“我与思南同乘一骑即可。”贺清朝宋瑜急急行礼,不等他回应,与思南一道转身而去。
门帘浮动,屋内已无旁人。宋瑜回身四顾,草堂四周布置简单,除了基本的起居用品外几乎没有其他多余的装饰。宋瑜走到书案前,那树他花了好几日做成的桃花正在书案之上傲然绽放。桌上是一幅未完成的字,书曰:春风又绿江南岸。宋瑜将字折好小心收入袖中,又取过一张干净的纸,略一思索、提笔写道:鸣凤栖青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