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物+番外(61)
元猗泽的目光移向他,沉声道:“你不必跟来。”说完便扬鞭而去。
元頔亦命护卫取马,董原不禁道:“陛下恐会迁怒,殿下不妨稍待。”
元頔摇摇头:“我不放心。这里还须董老料理,有劳。”
董原看着他飞身上马迅疾奔出的身影,不由得微叹一声。
元猗泽驰马纵横,显然对周遭地形十分熟悉。护卫们紧缀其后,一路上风尘飞扬。
有人报与元猗泽:“太子殿下来随。”
元猗泽勒马回身望着远处疾驰而来的人道:“你来做甚?”
元頔奔至他身前,笑道:“父亲有此兴致星夜跑马,儿臣自当相随。”
元猗泽注视了他片刻而后道:“山阴多水道,地形破碎,并不是跑马的好地方。”
元頔顺势道:“父亲若想散心,那便坐船?”
“谁说我想散心?”元猗泽瞥了他一眼,“你这么追来,叫人以为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元頔不假思索:“难道不是?”
元猗泽沉声道:“你越来越不像话了。”话虽这么说,语气却不曾有什么责备的意味。元頔心喜,忙叫人去准备。不多时二人便上了一艘华灯如白昼的船舫,漂荡在静谧的若耶溪上。
若是白天到此,则两岸青碧滴绿万山苍翠直如画境。元猗泽与元頔同坐在船舱内,借着船上灯火眺望一路幽深山色。
“诗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如此说来倒觉得我们这样的游人扰了此处清净。”元頔倚在窗边缓缓道。
元猗泽道:“人本寄生于天地,实为沧海之一粟,这是自然的。”
元頔凝视着眼前这人沉静的侧脸,实琢磨不透他的心。
见元頔有些失神,元猗泽把玩着茶盏微一抬眼,冷声道:“我说这样的话叫你意外吗?”
听元猗泽这么问,元頔也便颔首应道:“有些意外。父亲是人间帝王,富有万方,眼前所见山川俱是你的。”
元猗泽笑了笑,绝艳眉目在灯火下越发熠熠生辉:“将来便是你的。”
元頔微一踌躇,元猗泽并未叫他为难,又道:“你不必申明心迹。”
元頔点头。两人相对而坐,目光触及后又各自移开,转而望向窗外。
这时水面忽有星星点点的亮光漂荡四散,如满天星子映入河中。
“这里为什么会有人放河灯?”元頔支颐望向那些闪烁的光点,忽觉得有些刺目。
“时近端午,出嫁女皆归宁,想来是一同到河边放灯祈愿吧。”元猗泽想起当初在晖县同元頔放灯的情形,他也知道元頔去往长桥是系同心结。彼时他对元頔的痴意感到不解,现在却总是心生叹息。
元頔默了默,终于忍不住道:“那时候我望着莲灯随流水而去,近乎以为自己的心愿要成了。”
“可后来我明白了,囚禁与伤害怎么能得到一个人的心?”元頔垂眸轻叹道,“尤其是你。”
他的父亲是人间帝王,不仅富有万方,更是天下至尊。熙宁帝会自陈己过,却不会真的认错。他或有悔,但绝不会认罪。世间诽谤之语他不予理会,更不可能因言生愧。霸道桀骜秉性骄傲,这是熙宁帝是元猗泽。而他元頔,竟狂悖至此,想折其羽翼禁锢深宫,实在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亦是滑天下之大稽。
没有人敢这样对待元猗泽,元猗泽也不会容许任何人这样对待他。
元頔想,他要的是无拘束的自在,求长生正是为肉身之无拘束。当年他避居御苑,或许也是为了任性而为。元頔之触逆鳞者,非悖伦之畸恋,实为心起禁锢之意妄想执其如掌中物。想来自己真是可笑得很。
可纵是这样,父亲还是纵容了他,饶恕了他,原谅了他。
元頔有些颓然,低低道:“我何德何能?”
“元頔,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元頔抬眼望向元猗泽,而后笑了笑:“心有所爱,自然希望其人以爱相报。时至今日,我仍持此虚妄念想,恐难舍终生,却没什么不好的。”他无酒而自醉,喃喃道,“若无欲念,倒是徒往红尘一遭,岂非了无生趣?”
说罢,他又问元猗泽:“父亲想要什么呢?”
元猗泽眼前闪过许多,最终定格眼前这个青年的脸上,缓缓道:“我要交给祖宗社稷一位可堪大任的储君。”
元頔微怔,而后垂泪于睫,半晌沉声道:“好。”
不久之后窗外浮灯尽散,元頔拨了拨手边的垂蔓道:“不知几家心愿能圆。虽世上多有不美满,但总有一些能如愿。”
“许灼其人父亲可还记得?”他问道。
元猗泽点点头:“如何?”
“她上书陈情,欲入宫为文学,我准了。她确实很好,才貌性情俱是上乘,到底是在大儒许崇身侧长大的。”元頔忖度了一番,却终究不愿再说下去。
元猗泽了然他的神色意指,不由得扶额道:“你每每总在这事上犯糊涂。许灼其人我并非全无所知,她与其父既非逢迎之人,那请旨入宫为女官便是决意独身,你难道会不明白?既允了她的请,你又拿她同我说什么?我难道要按着你与人相亲绵延子嗣才放心?”
元頔点头:“自然不是,只是既然是你挑的,她确实很好。”
元猗泽瞥了他一眼:“你到底是怎么威吓许家了?以你的人才品貌丝毫打动不了许三娘子,想来是被你吓住了。”
元頔蹙眉:“我怎么会吓她?当初许琨将她送往南阳,我……”
“你派人沿路监视。”元猗泽叹了一声,“想必她思量再三,做女官到底比做姑子强。”
元頔支吾道:“父亲知道。但她确有以学名家之志,我以为难得,便多为她行了便利。”
元猗泽闻言颔首:“所以平白拉她出来作甚?你要骗我是从来骗不过的。”
元頔点头:“是,瞒不过父亲。”
元猗泽忽然嗤笑一声:“你呀……”他想起民间俗语,打趣道,“生就七巧玲珑心,通了六窍。”
“一窍不通。”元頔埋头应道。
元猗泽起身走到他面前,忍不住起了怜爱之心,抚了抚他的脑后道:“你倒像平白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元頔抱住他,却不作声。
元猗泽淡淡道:“像什么样子。”
话语间元猗泽望向窗外碎金闪烁的河面道:“你不必勉强自己,你与我之间是断不开的联系,阿耶或许比你自己更了解你。”
“我不会轻慢你,不会鄙薄你的情,我知道你是真心的。”元猗泽想,太子这番深重情意世上也确实没有第二个人受得起了。
驿馆这边,本来为董原请来的名医岑千秋倒正好替萧禅师疗伤。董原对萧禅师又气又恨,但又没法,只能连夜派人去各家药铺采买名贵药材。一个萧禅师闹出一堆动静,董原趁隙想起王元朗主仆,又去了王元朗住处。
王元朗的院中乱作一团,各处漆黑,只有他房中亮着一豆青灯。
董原阴沉着脸进去,王元朗正在收拾书箱,见状停下手,朝董原拜道:“老朽无颜相对,即刻便走。”
董原大步向前,斥道:“你自矜门庭,却管教出这样的人来。”
王元朗颓如风中残烛,低声道:“惭愧,我一向教导他为人清正,怎想到竟受不住女色诱惑?”
董原摆手:“若非我心存恻隐,他也早该被杀了。他身世可怜,其中亦有我之过,罢了,这算是因果报应。我拨人送你,王先生好自为之。”
阿空本该被判流刑,但董原不欲将他押往山阴县衙徒生是非,便着人打了他三十杖赶走,生死不论。
此前他从王元朗口中还是问出了阿空来历,阿空确为南蛮族人。当年南越董氏镇守岭南,南蛮为云南宣抚及董氏扼制,表面臣服不敢肆意。后南越董氏涉流民谋反案至家族籍没,董原被阉割后进奉入京到了裕王府,既为裕王七子伴当便刻意疏远旧属故地。直到十年前知玄国师宣素向熙宁帝进言,道南蛮族握有长生仙方。董原才想起来昔日确有这样的传闻。南蛮以祭司为尊,贵族与祭司共治,统辖数十万奴隶。据说历代祭司皆长生不老直至殒灭肉身供奉祖神。熙宁帝这才发兵南下。
“四夷侵陵中原,难道我还打不得?平生唯一桩兵事有悔,即为南征。”元猗泽望着元頔道,“侈心太过,实难节抑。当时边境大定,天可汗声威正盛。然近亲多猝逝,使我生了妄求长生之心。然而所谓的长生之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