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物+番外(40)
元頔忽然感到心慌,猛地抬头往远处望去,顿时周身僵硬心直直坠下。
元猗泽不见了。
元頔有种“正该如此”的荒谬的笃定,提声啸着要喝退人群。在这推搡无力的时刻他也跟着仰头望向天际美轮美奂的绚丽光束,只觉得这光该是冷的,这火花该是冷的,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冷的。
逆着人流冲下拱桥后元頔迎来了面色慌张的护卫,他寒声问道:“怎么回事?”
“方才忽起骚乱,有人刻意鼓动人群自各处深巷蜂拥而出,属下不察……”那人的话不曾说完,元頔已将他一脚踹倒,冷笑道,“不察?好一个‘不察’?”
“封锁晖县各处城门,挨家挨户盘查。截住魏王、公主车驾,晖县至洛京的道路沿路设卡。有不良于行者……”元頔说到此处忽然顿住,缓缓地攥紧了拳。
“报,沿河打捞出陛下所用木轮车。”
元頔听到这个话放声大笑,而后挥手道:“若截不住,尔等提头来见。”
闻讯赶来的许培见到人群中立得孤峭的太子心中一沉,他哑声唤了声“殿下”。
元頔转身望向他,冷冷道:“董原何在?”
见许培迟疑,他微微摇头:“他连董原都记得带走,却独独这么狠心地留下我,我以为……”他仰头望着天上最后一簇渐成灰烬的烟花,“是我自作多情,是我枉作深情。”
他朝许培伸手:“大大,你扶着我。”
许培颤颤地上前扶着他,方觉殿下颤栗得厉害。
元頔望向人群渐散的长桥,对许培道:“我要过去取样东西。”
许培只得不着痕迹地支撑着他一路往桥上去。
可是桥上望柱上系了那么多同心结,多以素色为主,元頔也分不清自己方才系得到底是哪一座望柱。
眼前灼目的红犹如嘲讽,元頔缓缓对许培道:“前一刻,我还傻乎乎绑了这种鄙俗玩意儿。老天爷定是要笑我。罢了,这种东西老天爷哪里会管?走吧。”
他兀自踏着台阶而下,忽然被人唤住,原来是方才卖同心结给他的摊贩。
那人举着两枚缀着穗子系着通宝的同心结与他,笑道:“郎君付的银钱太多,小老儿受之有愧。这是系了两枚熙宁十七年通宝的,莫论当初但看今朝,是不是?”
许培要来挡,元頔却摆手接过了他递来的同心结,涩声道:“多谢。”
元頔将两枚通宝紧紧攥在掌中,步伐款款地向前走去。他也不知去往何处,却也不愿停下脚步。直到走到元猗泽方才待的地方,桂花的芳馥扑鼻而来,元頔忽然弓身呕尽了腹中残羹冷酒。
许培大惊失色赶来,元頔重又站起,沉声吩咐他:“这条巷子的人家全部彻查,若是无辜请扫干净赔付银钱。”说罢他看着那棵热烈金黄的桂花树,“算上这棵树的钱,斫尽。”
许培只能连连应是,半步不敢再离他。
元頔却不愿再叫他扶,也不愿叫他紧随着。
许培缀在他身后,借着门前灯火看清了他带出的一路蜿蜒血迹,是从掌中滴落的。
那两枚同心结被染得愈红了。
值此良夜,心愿尽成梦幻泡影。
今夜或许是天下所有人圆满的时刻,独不是他元頔的。
第41章
熙宁十七年十月十五乃黄道吉日,越国公宋岷之孙宋禹大婚。新娘系宗室出女,亦是出身名门。两家联姻十里红妆声势浩大,洛京满城震动,国公府宾客云集。
夜里席开百桌,整个府邸灯火通明,红绸锦绣遍织,满目喜庆吉祥。新郎官宋禹曾为东宫伴读,情好益密,由此被太子引为心腹。各家虽知此子无望越国公爵位,但仍殷勤往来,因此这场婚宴竟比国公嫡长孙那次人情更为隆重。
宋禹适逢大喜春风满面,仗着酒量好,敬酒皆来者不拒。越国公看得发愁,命儿子去叮嘱孙子切不可喝醉了。宋禹不明就里,嚷道今天是大喜日子,还不能喝个痛快?越国公拄着拐便要来打他,气道:“若是东宫驾临,你酒醉醺醺岂非失仪?”
宋禹扶着祖父安抚:“殿下应当不会来,阿翁多虑。”
越国公见他不成器,叹道:“你啊,什么都不懂。”
宋禹虽然知道祖父的心思,盼着东宫来给国公府长脸。但是太子殿下病了一场,这会儿哪里肯来臣子府里凑热闹?
没成想酒过三巡,竟有人报东宫驾到。
宋禹刚更衣完,掬了巾子在擦脸,便被一群家人裹挟着送到了正堂。
堂前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为首的是他祖父,身后是父亲兄弟几人,孙辈们渐次站开,妇人们也立在一旁。宋禹被推出去行礼,张嘴便是:“你怎么来了?”
此言一出,堂中齐齐噤声。
越国公的龙头拐差点要在空中挥舞起来,这时东宫却笑了笑:“来看看你有多得意。”
大家又齐刷刷看向宋禹,只见宋禹理了理襟前红绸,一本正经地踱步到东宫面前拜道:“臣宋禹恭迎殿下。”
元頔说了声免礼。宋禹抬头望向好友,见他裹在一件玄青的大氅之中,身形虽看不仔细,但是面色苍白,骨节分明的手也泛着玉色,想来病后初愈还不算康健。这时候亲来道贺,确实够义气。
宋禹心中一热,上前来引他到主席去。元頔凑近了笑说:“你可喝了不少酒。”
宋禹也不遮掩:“想到终于娶到了媛娘,我太高兴了,一时得意忘形。不过还好,殿下晓得我的酒量,醉不了。”
元頔点点头:“你这样的好日子我自然要过来见证。既娶得如花美眷,定要好好待她。”
宋禹满口答应:“那是自然。臣在这里也恭祝殿下早日觅得良缘。”
元頔笑了笑:“你且管自己的,操心我做什么?我只坐下喝杯酒便走,不必惊动全场。”
宋禹听了这话,往后瞥了一眼祖父,低声道:“怕是我阿翁早就通传全场,说太子殿下驾临。”
果然绕影壁步回廊到了后花园,人如潮水般纷纷行礼。元頔暗觉头痛,许培趁机唱礼单。宋禹听见里头有他肖想好久的《平复帖》,一时眼前一亮,急急便来谢恩。
元頔见他今日这般开心,心情也跟着畅快了许多。全场共饮一杯,觥筹交错人声鼎沸。元頔在许培担忧的眼神下小酌了一杯。他刚搁下酒杯,忽然传来一记锐声,空中绽开了一簇硕大的烟火。
元頔缓缓仰头望向圆月高悬的夜空,静静地凝视着那些姹紫嫣红的美丽光彩,自言自语道:“今夜亦是月圆。”
宋禹离他近,虽耳边有喧嚣,但还是听见了太子的呓语,应道:“十五之夜是月圆人团圆的日子,这才选了这个好日子呢。”
“小宋郎君!”许培忍不住轻斥道。
宋禹一脸莫名,望向许培道:“许司监,我怎么了?”
元頔按住许培的不悦,随意道:“今天的确是个好日子。我人到了,礼到了,酒也敬了。算起来媛娘也是我的表妹,你从此后便是我的表妹夫,往后见面要叫一声大舅哥,听到没?”他笑对宋禹道,“先叫一声。”
“苏睦、苏瞬两兄弟还不曾听我喊过呢,你一个表哥先占名头了。”宋禹不服道,“我可是口必称殿下,恭恭敬敬。”
元頔擂了擂他的肩:“罢了,不与你这口舌之争。我确有要事还需处理,便不多停留。你且倾杯随意,莫误了良辰便好。”
宋禹知他政务繁忙,见他消瘦许多,忍不住道:“殿下力担钧枢宵衣旰食,虽为社稷之福臣工之幸,但也需当心身体。臣前些日子忙于婚事,疏有进宫请安……”
正说着,元頔伸手拦住他,淡淡地说道:“你我相识十余年,君臣之分外亦有挚友之情,不必说这些,都不像你了。”
说罢元頔看了看周遭众人,扬声道:“孤此来是贺新人结缡,诸位亦是这对佳偶的亲眷师友,谈笑无须拘束,更不必多礼。”
在席上众人谢恩声中元頔款步离席。宋禹本想跟上,元頔却道:“已耽搁了不少时候,你去敬酒吧,无须送我。”
太子既已发话,宋禹只得目送他越过树影婆娑的长廊消失不见。
远远望着,元頔的身形越发瘦削。宋禹想,圣人游幸天下,殿下担监国理政之任,夙兴夜寐多有辛苦,实在是不易,难怪他会病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