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物+番外(11)
元猗泽虽怜悯淑妃骤然失子,自己也同样哀伤,却还是为此女的浅薄感到可笑。
元頔是他的嫡长子,生来便在自己膝下长大,亦将是金册所立储君,于国于家非比寻常。宫中夭折的孩子不知凡几,这是一个人生来的命数。
只是元頔同在一旁,被珠翠尽落发髻缭乱的淑妃高声斥责,虽外表极力沉定不露怯,但毕竟年幼,听闻淑妃自尽后数夜惊梦。
那时夜深之中的甘露殿,琉璃灯火下是元猗泽抱着惶惶不安的元頔轻声安抚。
陛下的青丝迤地,怀中喃喃自语的小儿伸手捉着他的发丝困在手里安心许多。灯火下温柔而沉静的陛下轻轻地拭去小儿眼角的泪,缓缓拍着他的背哄他安睡。
那是元頔眷恋的时光,也是他珍之重之却不得不负愧的回忆。
元续见长兄失神,一时也不敢出声。
待屋外一阵清脆鸟鸣传来,元頔似是惊醒了一般歉然道:“四弟坐。”
元续退让,拜道:“臣弟冒昧求见,实有不情之请。”他顿了顿,接道,“母妃……”
他因面上留有痘疫痕迹,在多出美人的元氏皇族显得貌陋了些,故而心有自卑,和皇兄说话的时候更是有些滞涩,嗫嚅着接不出下面的话。
元頔明白他的意思,其实就是想进后宫见一见自己的母亲贤妃。
贤妃近日频传太医。她当年产后有疾始终不愈,又碰上元续染病加险被淑妃所害一事,心力交瘁以至大病一场,失却了昔日妍丽风致和帝王之爱,也便退而安心抚养元续,不作他想。元续离宫开府,她骤失了寄托,加之皇帝亦抱病休养,难免她多有心事。
元頔见四弟挂念母亲,便应道:“不必这般为难,你我是兄弟,我亦敬重贤妃。父皇有恙,我忝任监国心中不安,对贤妃娘娘疏忽了。待人去承曛殿报了以后你我一道同去探望。”
元续大喜,连忙谢恩。
元頔看着他面上不加掩饰的喜色,心中有些歆羡。
但如果母亲尚在,他该如何羞惭?
第12章
与元頔一道同去承曛殿的路上元续免不了要问起父皇。只是他与姐姐新昌公主不同,与太子少了些亲密,又因为自己皇子的身份,话语间颇多斟酌。
元頔了解这四弟的性格,知其文弱,也不与其迂回来去,几句话宽解了他。
元续年纪小,素来敬畏这个出身高贵文武双全的长兄,缀在元頔之后半步埋头听着,连连点头应是。元頔无奈地停下脚步,扶着元续的肩膀道:“父亲所出子女不过我兄弟姊妹四人。于家,道徽已出降,净徽在金明山休养,姊妹俩即便出身皇家,仍需仰仗兄弟。于国,你是父亲敕封的一子王。你十二岁开府时本该循例先封郡王,是父亲不顾朝中谏言力排众议为你加封的亲王爵和食邑。你是父亲的儿子,我与道徽的弟弟,净徽的哥哥,是国朝的魏王,是你王府上下唯一的主子。世上尊贵自父亲与我之下便是你。我同父亲一样盼着你成才,盼着你成为这江山的一方主梁。续,继也。懂了吗?”
元续抬起头来与哥哥直视,胸中心潮汹涌,随即又瞥了瞥承曛殿的方向,垂下眼眸点了点头应道:“哥哥说的我懂了。”
元頔察觉了他方才的眼神波动,心中泛起冷意,面上却不显,拍了拍他的肩柔声道:“那就好。”
等兄弟俩走到承曛殿前的鱼恋池便见到闻讯来候的贤妃立在阶陛之上,按捺着微微朝元续扬了扬手。
因开年来国中风波不断兼昭宁帝病倒,宫中各式宴饮皆罢,元续近半年不曾见过母亲了。所以他一时间也忘了规矩,竟小跑着越过元頔蹦到母妃身前,而后在贤妃的眼神注视下默默退回元頔身后,和元頔一道给贤妃行了个礼。
元猗泽性好美色,后宫其爱宠者皆为绝色。贤妃是其中翘楚,容色更是不俗。只是她痼疾在身,避居深宫唯以教养儿子为任,如今看来失却了年轻时的鲜妍丽色,但弱不胜衣的纤弱体态犹有一股风流韵致。
宫妃与太子自然要避嫌,贤妃见太子偕同元续一道前来时虽有讶异,但很快便平复了下去,神态自若地邀太子前往水泽之上的茶轩品茗。
元頔恭敬地应下,与元续一道转向了承曛殿内东南角的茶轩。
贤妃素手纤纤亲为元頔煎茶,元续也乐淘淘地为母亲打下手,比方才同元頔独处时多了些活泼。
元頔环顾这方临于水泽的茶轩,见周遭成片连缀的芍药开得甚好,便说道:“贤妃娘娘这里的花师颇有道行,今年暑热甚剧,这花倒依旧不错。”
贤妃执着铜勺的手顿了顿,而后笑道:“此处临水,较之别处也好些。”
正在这时元续想到什么,对母亲道:“那两株大雪素还好好的吧?”
元续说的是他外祖父平南大将军陶谡多年前从驻地云南带回来送他的名兰大雪素,传说是大理无量山特产,昔日为段氏家养名花。元续得之若宝,从小便自己亲自照料。陶谡病逝后这花便成了他追念先人的寄托。
贤妃闻言玉手往前点了点:“还在那里,自然是被人好好照料着。”
元续朝元頔瞥了一眼,讪讪地说道:“太子哥哥且坐着,我去瞧瞧我的大雪素。”
元頔轻笑了下:“你去吧。”
元续回身退着一溜烟跑向了旁边的花圃,左右这处茶轩四面通透,即便他不在,母妃和太子哥哥也生不出什么嫌疑。
待元续离开,元頔按住贤妃递来的茶盏不动,眼神稍往外掠了掠,贤妃即挥手命人屏退站到茶轩之外。
茶盏外沿很烫,元頔的指尖划过那油润的釉,缓缓道:“贤妃娘娘抱恙,孤疏忽了,没有早些来请安。”
贤妃稍稍起身福了福:“妾不敢当。太子属监国大任,钧枢在身。妾不过旧疾偶有发作,服药后便无妨了。”
元頔颔首:“贤妃娘娘宽心。春郎开府已逾两年,待明年他十五生辰过后,便可着手为其挑选洛京闺秀。父皇亦挂心春郎,依他的意思,这魏王妃的人选首以贤妃娘娘的心意为准。”
贤妃眼神动了动,半晌轻声道:“陛下有心了。”
元頔摩挲着茶盏道:“贤妃娘娘虽居深宫,但各家待字淑媛想必也都有耳闻。你是要做婆母的人,好好留心吧。”
“太子殿下尚未婚配,哪里论得到春郎?”贤妃轻啜了一口茶,笑道,“长兄居先。”
元頔舒了一口气,而后注视着她道:“孤既有此嘱托,贤妃娘娘还有何不解之处?”
他望着远处花圃中时隐时现元续的一方衣角道:“太医说贤妃娘娘是心郁之症。不知这郁结从何而来?是思念宫外的儿子,还是惦记养病的陛下,亦或是,怕孤不放过你母子二人?”
此言一出,贤妃手里新续上茶的茶盏立时从她指尖滑落。元頔伸手接过那秘色茶盏,安稳地放回到贤妃手中,而后慢条斯理地取锦帕擦拭被热茶沾湿的手,一边道:“春郎是元氏子弟,是陛下的血脉,宗谱上的母亲是明德皇后。他是孤唯一的弟弟,身为长兄自然要爱护他。而你是他生母,十月怀胎得来不易,而后又几多波折,父皇甚为怜惜你母子二人。孤同你一样,都希望他好好长大,希望他这一生平安富贵多子多孙。只是这一切,皆应该是孤给的。”
说罢,元頔将那方沾湿的锦帕扔进茶炉的火舌里烧尽,悠悠道:“孤叫你宽心你便可宽心。元续是尊贵的亲王,是未来的朝中肱骨,孤不希望他的周遭有人奉妇人之命对他多加干涉,更作离间兄弟的不轨事。”
他站起身来拂了拂袖幅边沿的茶渍,眺望着远处走来的元续道:“父皇寡恩,你莫以为当日围场的事是他对你留情。淑妃一家作何下场,你心中自然得意过,可你如何不想想自己又怎么逃得过?”元续回身对着面色青白的贤妃笑道,“是孤求着父皇开恩的,是孤求父皇给弟弟留下他的生母。贤妃娘娘,你实不必担忧孤对你横加报复,且安心在承曛殿、侍弄花草吧。”
元頔留下最后这意味深长的一句话,贤妃更是面色大变,瘫软地倒向软塌,怔怔地瞪着元頔。
这时元续快跑到茶轩了,元頔背身向他,贤妃也反应过来,强撑着坐起,按着颤抖的手在茶案上竭力平复心中惊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