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61)
在他身边,初八的脸已经发白。而他的情况也没有好出多少,握在残剑上的手不住地颤抖。
他当然应当感到害怕,那阵看不见的疾风倘若再高一些,再近一些,此刻坠入压底的就不只是他的剑,还有他的半条胳膊与手腕。
凌风破海之力,蓄之于无形,发之于无声。
这样的功夫他曾经领教过一次,几乎连命都赔进去,他决然不想再领教下一次。
他缓缓转过头,果真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跃入眼帘。
青衫如松,而松身却因着狂风大动不止。
“你们不许动他!”
那人拨开沸扬的人群,站在骚动的最前方,甚至连酒鬼都没能阻拦汹汹的来势。
“你们谁都不许伤他!”那人又说了一遍,用更洪亮的声音,和更激烈的口吻。
那人的喉咙随着吼声颤抖,同样颤抖的还有足下的清光涯,这般骇人的掌法掀起一阵罡风,不仅割断了初一手里的剑,甚至连初一背后的山崖都要炸开,被削下一个尖去。
人群之中有声音道:“这……莫非是蓝田寺无相功?”
*
方无相的目光短暂地扫过众人,众人的视线也集中在他的身上。
他的呼吸短促,口中还在喘着粗气。
他全身的衣衫都是崭新的,是东风堂特意为他准备的饯礼,可崭新的鞋子上却沾满了泥土,半干半湿的泥浆从鞋帮一直爬上小腿,连带青色的衣袂也沾上许多泥点,斑斑驳驳,看上去甚是粗鄙。
他的鞋子也是崭新的,可是皮革钉制的鞋底却被磨薄了整整一层,尖端的缝线已被撑开,微微地露出一条缝。
一个人只有走过许多路,翻越过许多山岭,浑身才会沾上这么多泥土。他一定走得很快很急,才会在几个时辰里将崭新的鞋底磨破。
此时此刻,若是脱下方无相的鞋子,一定能看到他的脚底磨出许多水泡。
可是,方无相却浑然不觉,仿佛变成了一个不知疼痛的泥人。
他的目光只是简单扫过人群,便迫不及待地落在元宝身上。
元宝也将视线投向他。
但元宝的肩背仍旧紧绷着,神色中看不到任何获救的欣喜,反而变得极慌乱。方才面对初一时如鬼如神的气魄全然散尽,只余下满脸慌张。
他忍耐着满身伤痛,用笨拙的动作试图撑起身体。他的口齿已不甚清晰,但还是开口道:“方大哥,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来找你。”
“别找我,我不用你管,你快走,快走——”
方无相当然没有走,他只是看着元宝被重伤所折磨的样子,任何一个人都不该承受如此深重的痛苦,更何况是他手心中的至宝,他甚至没有眨一眨眼睛,他的目光中透着决绝的信念,仿佛要将这幅画面永久烙入脑海似的。
而后,他缓缓抬起头,将视线转向初一。
他的视线骤然变了,像是一块温暖的炭火被丢进冰水里,他深陷的眼窝被怒目撑开,眉峰不住抖动,牵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一起抽动,然而他一直沉默着,在沉默之中一点点积蓄着怒火,任何人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都难免会心惊胆寒。
他的愤怒实在压抑了太久。
初一拦在方无相和元宝之间,半柄断剑还握在手里,作为方才遭受侮辱的证明,他将断剑扔在一旁,再度抬起头,而方无相已经站在他的面前,像疾风怒涛一般,提起他的领子。
方无相的力气大得惊人,他几乎被拎离地面,脚底发虚,不能自控地贴近对方。
“方大哥,他要嫁祸给你,你别管我,快走吧——”元宝还在不住地吐出劝诫的话,可微弱的声音却被一把怒火烧光,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方无相将初一扯到面前,牢牢盯着,一字一句地问道:“你为什么要伤他?”
初一没有回答,只是勾动嘴角,从喉咙深处泄出轻蔑的哼声,像是在笑。
螳螂捕蝉,响蛇吞鼠,弱肉强食,这般天经地义,不需要理由的事情,只有傻子才非得追究缘由。
咫尺之外,映在他眼里的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竟将鞋子跑烂,将衣服跑脏,将自己置于万丈深渊的旁边,只为了寻找一个一无所长的弃子。
他傲慢的态度更加激怒了方无相,后者咬着牙关,强压下怒火,问道:“你难道看不出元宝已遍体鳞伤,被你逼迫得走投无路,他究竟亏欠你什么,使你要如此冷酷地待他?”
初一道:“死人当然是冷酷的,你难道不知道拜你的无相功所赐,我很快就要死了。偏偏你们两个还要与我的仇人勾结,存心与我作对。”
“我从未答应加入东风堂!”方无相道,语调中透着慌乱和急迫。
初一听在耳中,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接着道:“你知道么,元宝就是被你害惨的,若不是你去当东风堂的走狗,他怎么会变成我的仇人?你以为自己施给别人一点恩惠,就真的能当菩萨吗?可惜啊,当初你若是不救他,他也不至于死在这儿。”
初一的体况已虚弱到了极致,就连声音也小得惊人,被猛烈的海风吹散,周遭的人谁也没有听清,只有近在咫尺的方无相听得一清二楚。
方无相立刻打断对方的话,道:“只要我在,就决不会让你再伤他!”
初一轻笑出声,道:“太晚了,他已身负重伤,脏腑都不知裂了几块,就算是真的菩萨出手,恐怕也救不活他了。他不会陪你了,他会陪我一起死。”
“你休想!”方无相厉声喝道,情急之中,抬掌向初一击去。
他一出手,便是撼天动地的掌法,经年累月积淀的内功一朝喷薄而出,掌下的罡风烈如千军万马,以摧枯拉朽之势践踏敌人的胸膛。
初一踉跄退了几步,跪在地上,嘴角淌下两行浊血。他在脸上抹了一把,缓缓抬起头,道:“方无相,你仔细看一看,此刻的你与我,哪个更像是杀人凶手?”
方无相一惊,回身环顾,不知何时,周遭的人群纷纷向他投来畏惧的目光。这些人大都是混迹江湖的三教九流,当然知道蓝田寺主持方丈是触犯王法的罪人,而清光涯上所站的正是罪人的徒弟,沿承了罪人的功法,出手便能夺命。
方无相从未被人如此看待过。他徬徨失措,仿佛在一瞬间变成了初生的婴孩,克死了亲生爹娘,孤零零地蜷缩在襁褓中,无辜而无助地承受着众人的窃窃私语。
他当然不曾拥有婴孩的记忆,可他却无数次在梦中到访昔日的屋宅,看到被鲜血染红的襁褓,过去像是留在他心里的伤疤,永远不会随着时间而愈合,为洗去孽障,他终日跪在佛前,而佛以慈悲之目视之,如甘泉一般冲刷着他干净剔透的心魂。
愈是干净的东西,便愈易沾染俗尘,雪白的纸只要沾上一丝墨迹,旁人也能够看得清清楚楚。
初八来到酒鬼面前,抓住酒鬼的领子,语调激动不已:“你看啊,昨夜他就是这般将我的大哥打成重伤的。”
酒鬼终于露出几分困惑:“当真是他杀了我的朋友吗?”
“是他!除了他还会有谁!他们两人都被东风堂收买了,什么狗屁名门世家,借着武林大会的名义,打算将我们这些浪人困在岛上,让我们自相残杀,我大哥为了查明真相,不得已才拷问他的同伴,可现在他却要杀我们兄弟灭口。”
初八的谎言说得太过真实,连自己都要相信了。
方无相对上酒鬼怒气腾腾的视线,隐约想起昨夜的情形,不过是一日之前,他还将手搭在这人的肩膀上,试图安慰对方。
他从未想过伤害任何人,却步步深陷,成为众矢之的。
他想,自己终究不通佛性,只是一尊自以为是的泥塑,他的身子太脆弱,抵挡不住江湖的浊流,他非但不能救人,反倒难保自身。
夕阳下的海面波涛汹涌,密集的浪尖上,粼光连绵闪烁,竟如同跳跃的火苗一般灼目。方无相站在清光涯上,仿佛站在巨浪的中心,人世间一刻也不曾息止的、憎恶与仇恨的漩涡,将他从头到脚彻底淹没。
“方大哥……”
他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
浊流之中,还有一个人鱼西犊家,正用虔诚的声音呼唤着他。
*
方无相终于回过神,仿佛刚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似的,脸上尚且带着恐惧的余韵,但眸子却已不再浑浊,视线也不再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