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53)
柳红枫忽地不说话了,聒噪的嘴巴安静下来,浅淡的眸子凝着对面的人。
——为什么,偏偏是你……
身后腾起阵阵烟火气,与远处湿冷的潮气不同,既干燥又浓郁,还裹挟着一股肉脂遇油后烹出的香腻,顺着台阶爬上阁楼。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乒乓的撞动声,是金娥在厨房翻弄锅铲时发出的,还夹杂着柳千洪亮尖细的说话声。
呛起的油烟扑进鼻子,柳红枫不禁打了个喷嚏。
段长涯的思绪被对方的喷嚏声打断,他拢了拢衣袖,道:“难得休憩,何必再谈这些琐事,还是节省心力吧。”
“长涯,我好喜欢你。”
这突如其来、没头没脑的一句,令段长涯生出一瞬的错愕,不由得抬起头,望向柳红枫的脸。
柳红枫的两颊已泛起红晕,嘴唇上沾着未咽下的酒浆,闪闪发亮,将他的唇色衬托得更加红润。
便是从这样的唇里,不加掩饰地吐出‘喜欢’两个字眼,落进段长涯的耳朵,与平日里那些轻言浮语似有些不同,但又难以分辨究竟哪里不同,就像是远处海面上的波涛,被厚厚的雾霭盖着,不见其形,只能从声音中窥出几分端倪。
而柳红枫尚未满足,伸出舌尖在唇上舔了舔,把那些晶莹的光悉数吞进口中,因着酒浆在舌齿间漫开,他的声音也变得湿润而含糊:“真想将你留下来,一直留在身边,伸手可及之处。”
他一面说着,一面真的伸出手,五指自空中虚虚地晃过,并没有抓住对方,只是兀自垂下来,落在杯盏上,轻轻握住,手指贴着金盏侧面来回摩挲,苍白的指节弓起又伸直,如此往复,好似一个饥渴难耐的邀约。
段长涯的心中忽地生出一阵冲动,想要握住这只手,堵住这一双闪着微光的嘴唇。
大约是被对面氤氲婆娑的湿眼熏染出了酒意,竟生出了不知所以的妄念。
段长涯咳了一声,道:“柳红枫,你喝醉了。”
“难得休憩,与佳人为伴,醉一场又有何妨。”柳红枫一面说,一面将杯子举起,悬在空中,用湿濡的声音唤道,“长涯——”
酒品实在差极。
段长涯摇摇头,顺势抬起手边的杯子,带着几分敷衍的意思,慢吞吞地举起来,与对方的杯盏相碰。
这本是漫不经心的一碰,然而,叮咚声却意外清亮剔透,回荡在段长涯的耳畔久久不散。
像是尘封的心弦被撩动的声音,像是一片枫叶打着转,落在死水上发出的声音。
尘弦从睡梦中苏醒,死水重获新生。
段长涯把杯子举到唇边,仰起头,将那些来不及回味的心绪吞入喉咙,一饮而尽。
他刚刚放下杯盏,柳红枫的手又端了起来。
“好酒,好酒,我的喉咙已经等不及了,小涯涯,再给我斟一杯。”
“菜还没有烧好,不如再陪我一饮。”
“好事成双,好酒成三,这杯我先干为敬。”
……
五次三番,段长涯终于忍无可忍,倾身上前,一把按住柳红枫的手:“这酒性子甚烈,你还是慢点喝吧。”
“是啊,”柳红枫晃着脑袋道,“这酒的后劲儿好足,我已经头晕脑胀了,你难道没有事?”
段长涯摇头:“并无特别的感觉。”
“怎么会?”
“大约与我修习内功有关。”
柳红枫正襟危坐,伸出一根手指在段长涯眼前晃动:“你的酒量这么大,却喝不醉,实在是铺张浪费、暴殄天物啊。”
段长涯看着他绵软无力的手指,道:“酒是用来品的,不是用来醉的。”
“难道你就不想醉一回试试吗?”
“好端端的为何非醉不可?”
“因为……”柳红枫停顿了片刻,道,“现世不尽如人意,唯有醉入梦乡,才会快乐。”
“唯有醒着留在现世,才能够成事。”
“你这个人怎么如此死板,好生无趣啊。”柳红枫自顾自地喝了一杯,又道,“小涯涯,你变成了三个,绕着我转,好有趣~”
“到底是有趣还是无趣。”段长涯叹气。
柳红枫的杯盏又见了底,而酒壶被段长涯刻意推远。他几乎趴在桌上,胳膊越过半张桌子,去拿远处的酒壶,指尖勉强碰到壶柄,却不意间打了个滑,眼看酒壶倾倒,慌忙躲避,却将屁股滑出了椅子,身形眼看就要倾倒。
“当心!”段长涯当即起身,一只手扶住酒壶,另一只手揽过他的肩膀。
柳红枫身子一歪,脑袋撞在段长涯的胸前,两只魔爪攀住对方的肩膀,仰起脸,勾起嘴角道:“你靠起来真舒服,我能再靠一会儿吗?”
他的双眼迷离,就连笑容都是绵软的,脸颊好像化成一块面团。
粉红色的面团。
“不能,”段长涯残忍地将他推出怀抱,拉过他的胳膊在颈后绕了一圈,道,“我扶你去休息。”
柳红枫被对方强行扯出椅子,踉跄着站起身,脑袋一歪,顺势伏在对方的肩上,合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
段长涯的味道灌入鼻子,时而像是槿花,时而又化作苍松,他在半醉半醒中已无从分辨,只觉得那味道仿佛长出了刺,使他眷恋着,却又深深地刺痛他的心,在看不见的地方留下鲜血淋漓。
他唯有燃烧,唯有红得像火,才能将血的颜色消弭于无形。
*
柳千蹲在炉灶旁,拿着一把蒲扇往灶台中送风。他的脚底像是生了根,任由烟尘扑面,熏得两眼泛起泪花,却仍旧不肯挪动半步,仍旧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金娥的一举一动。
快乐可以盖过很多情绪,只要呆在金娥身边,快乐便一直充盈着他的心。
金娥正在灶台前,对付那一块来之不易的红肉。
张大厨离开的时候,几乎把所有的材料都带走了,金娥只能从角落里翻出一袋面粉,将肉切成条,裹着面粉,放进油里炸。
干炸里脊,这道菜昨日张大厨也做过,然而,同一道菜落在不同的人手里,味道却有天渊之别。
柳千已经闻到锅中的香味,视线也变得愈发直接,愈发迫切,简直比油锅里沸腾的油泡还要火热。
金娥觉察到他的视线,从油锅里夹出一块里脊,放在嘴边吹凉了,弯下腰递到他面前:“来。”
柳千把嘴巴张成一个圆,将刚出锅的里脊一口吞下,借着热气快速咀嚼,两腮嚼得鼓鼓囊囊,用模糊不清的声音道:“好香啊。”
“是吗,”金娥望着他,眉眼舒展,嘴边绽开一抹淡淡的笑容,浮在疲倦的脸上,好似暮色中池塘里的睡莲一样好看“你喜欢就好,可惜食材太少,不然还可以多烧几道菜,给你慢慢品尝。”
柳千将口中的肉咽下,抬起袖子在嘴上抹了抹,迫不及待地开口道:“没想到你还懂得烧饭的手艺,我以为……”他顿了片刻才说下去,“我以为你们只要待客就好了,不必亲自下厨。”
金娥只是微微笑道:“现在是不用了,但在沦为娼妓之前,我也有自己的人生。”
柳千不禁睁大了眼睛:“从前你是做什么的?”
金娥望着锅中沸腾的油烟,一面拨动筷子,一面答道:“说来你可能不信,从前我的爹娘是生意人,在东都洛阳开了一间小店,雇了七八个伙计,共住一间宅院,日子过得还算富足。”
“生意?”柳千一怔,“那后来生意怎么样了?”
金娥摇了摇头,轻叹道:“生意早就没了。”
“为什么?”
“因为我爹。”
“他生病了吗?”
金娥的目光低垂,倦眼中流露出几分黯然:“他生的不是病,但却比病还要可怕百倍,那时候洛阳城开了一间赌馆,他染上了赌瘾。”
“赌?”柳千眨眨眼,“我知道,那个禽兽从来不让我跟赌鬼讲话。”
“枫公子是对的,”金娥接着道,“赌鬼都是真正的鬼,我爹染上赌瘾之后,也像被恶鬼附体了似的,变得又暴躁,又易怒,任谁劝也不听,他在赌馆欠了一身的债,终于把家中的伙计辞退,把店铺和宅院变卖,尽管如此,也还是抵不上他的赌债。最后他被人绑到债主家门口,活活打断了腿,那时候正是冬天,洛阳城的冬天很冷,雪很大,他没能挨过那一晚,第二天冻死在街头。”
“那你的娘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