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43)
风声鹤立,将他的衣摆吹拂起,几乎和滇红色的车盖融为一体。
虽然马车是借来的,但他打心眼里觉得这车子和自己很是相称。
他对自己的模样很是满意,嘴里的柳叶哨时不时吹出一声响动。
除了风声,脚边还有哗哗的水声,是瀑布坠入深潭时所激起的冽响。他的马车停靠在瀑布上游,一处巨石遮蔽的山崖下方,泉水正是从此处的山根里涌出,顺着瀑布坠落,汹涌着汇入回川。
泉水叫做龙吟泉,巨石叫做龙头石。
龙头石弯曲的半穹顶,遮盖了半壁天空,马车就停在半月形的中央,仿佛巨龙的眼睛,煞是醒目,远远地便能一眼看到。
这正是柳红枫追求的成效。
段长涯的悬赏状一旦发出,势必会引来大规模的搜寻,为了争夺擂主之位,武林人一定会争先恐后地寻找两名行凶者,因此,两人绝不可能藏身市井,势必要避开人多的场所,往偏僻处来。而从昨夜两人犯案抛尸的地点来看,他们躲在附近的可能性最大。
柳红枫就在这里守株待兔。
从清晨到正午,他已等待了几个时辰,他远远地看到山下人头攒动,是武林人开始行动了。他估摸着到了实施下一步计划的时机,于是慢吞吞地放下双腿,和舒服的靠椅依依惜别,而后跳下车,转过身,一把掀开车盖。
华盖之下,柳千和金娥依偎着坐在一起,两人都被绳子捆着,动弹不得,口中塞了布团,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发出哼哼唧唧的呜咽声。
“我的小祖宗,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柳红枫大声道,“你们两个已经嚷嚷了整个早晨,是要把我的耳朵喊聋吗?若是再不停下,我只能把你们敲晕了。”
两人瞪大了眼睛,肩膀向后缩,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呜咽得更凶了。
柳红枫呸了一声,顺手从角落里掂起一根木棒,往金娥的后脑勺迎头砸去。
这时,柳千猛地跳起来,瘦小的身子像泥鳅似的扭动,扭脱了绳索的钳制。
他将口中的布团呕出,吐到一旁,而后一把抱住柳红枫的胳膊:“不许你伤我娘亲!”
说着,他埋下头,往柳红枫的腕上重重地咬下去。
“哎呦喂,”柳红枫匆忙招架,仍被咬出两条牙印:“反了你这小兔崽子,敢在我面前撒野,我看不如先把你扔进河里,免得你坏我的好事!”
说着,他一把拎起柳千的领子。
“放开我,你放开我!”柳千凭空踢打,将馒头似的拳头砸在柳红枫的身上。
柳红枫不为所动,提着柳千往水边走。
马车离潭水很近,柳红枫几步便来到潭边,口中发出狞笑:“小兔崽子,去跟龙王逞威风吧。”
说罢他松开手,在柳千的肩上用力一推。
柳千失了平衡,两条胳膊再空中胡乱画圈,背仰着跌入潭水,发出扑通一声,在水面上激起一片浪花,身影很快没入水底,看不见了。
柳红枫揉了揉手腕,低声咒骂道:“哼,我还收拾不了你吗。”
他回到车边,顺手把挂在车衡上的酒葫芦举下,仰头灌了一口,然后偏过头,向不远处的石头缝里抛了一个媚眼。
*
柳红枫当然不会真的对石头缝抛媚眼。
他真正的目标是藏在石头缝里的人。
方才他虽然瘫靠在座椅上,卸去了浑身的力气,但眼睛却依旧在转个不停,他已将附近的地势仔细观察一遍,山崖地势高耸,四周林木茂密,上方是龙头石,严严实实地罩去半片天空,背后是青潭水,和瀑布悬崖紧密相接,纵观八方,可以埋伏的地方实在不多,而他所看中的石缝,恰巧是最好的位置。
换言之,倘若他是段长涯,他势必会选择此处藏身。
可惜他是柳红枫,依照计划,他得留在明处扮演恶人。
转眼间,柳千激出的水花已经销声匿迹。日光抹过龙头石的边缘,好似利刃抹过一块磨刀石,被粗粝地打磨一番,变成一把尖刀,刺痛他的眼睛,使他全然看不见暗处的东西。
他虽看不到石缝背后的情形,但他相信段长涯是个遵守约定的人,一定会赴约而来,他并不太在乎眼睛里的景象,而是一厢情愿地笃信心中所想。在他的心里,段长涯一定能看见他,而且非得牢牢盯着他不可。
他可不会放过如此绝妙的机会。
柳千被他扔进水潭之后,金娥也做出剧烈的反应,在绳索的束缚下挣扎起身,做出飞扑向他的动作,无奈还没碰到他的手,身子便失了平衡,踉跄着跌向一旁。脸重重地磕在车门框上,刚好将布团磕出嘴外。
金娥重重地呸了一声,把凌乱的布团吐开,然后转向柳红枫,咬着牙关,一字一句道:“你这禽兽!你还我千儿——”
柳红枫摊开双手,道:“我不过扔了你一个娃娃,你肚子里不是还有一个新的吗?”
“你这披着人皮的鬼怪!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她愈是怒骂,愈是挣扎,便摔得愈是重,几度跌回地面,将华美的车厢撞得咣咣响。
柳红枫叹了一口气,上前将她搀扶起来:“姐姐,你可不能自寻短见啊,我下半辈子的飞黄腾达还指望你呢。”
“你这个——”
没等金娥说完,柳红枫便抬起左臂,以手为刀,往她的后颈上击去。
金娥眼皮一翻,便瘫在柳红枫怀里不动了。
柳红枫摇了摇头,一只脚迈进车厢,将她横抱起来,放回绵软舒适的座椅上。
他一面做,一面在心中暗想——我可真是穷凶极恶,丧尽天良,猪油蒙心,禽兽不如。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对自己的演技生出几分钦佩,于是又偏过头,往石头缝里抛了一个媚眼。
若是石头长了眼睛,此刻一定被他恶心坏了。
可惜石头看不见他的凛然英姿,倒是石头背后的树丛里一阵窸窸窣窣,从黑暗中缓缓走出两个人来。
这两人高矮悬殊,并肩时活像是一对父子。
柳红枫的心不由得悬了起来。
他迎上去,扬起嘴角,躬身拱手道:“我等了几个时辰,可算等到两位贵人了。”
这话倒不是逢场作戏,而是他发自内心的感慨,从日出到午后,他卖力地演了几个时辰,驾着马车辗转了一大圈,才总算等来了这个时刻。
对面的矮子眯起眼睛,用狐狸似的目光打量着他,口中发出全然不似小孩的粗粝嗓音:“我怎么不记得在哪儿见过你,更不记得与你有过约定。”
柳红枫依旧面色和煦:“实话实说,我这个人不仅耐性比别人好,脸皮也比别人厚,我是不请自来,特地想与二位贵人做生意的。”
“什么生意?”
“生意就在这车里。”
他回身掀开厚实的车帘,露出金娥的半张脸,双眸紧闭,嘴唇微张,昏迷中露出痛苦的神色。
对面的高个子立刻睁大了眼睛,迫不及待地唤道:“娘亲,我的娘亲——”
“慢着,急什么,”他身边的人将他迈出一半的脚踹回去,随后转向柳红枫,慢条斯理道,“这生意委实不错,但我们兜里可没有银子。”
柳红枫摊手道:“与贵人做生意,岂能用金银俗物当筹码,二位放心,我一枚铜钱都不会收受。”
“那你想要什么?”
柳红枫抬手往高个子的方向指去。
“我想要他手里的霜华剑。”
*
听到霜华剑三个字,无讳的嘴角微微抽动,脸上露出些许意外之色。
柳红枫凝着他的脸,口中不紧不慢道:“霜华剑当年名誉天下,是为稀世少有的神兵利器,可惜随剑主一同归隐田园,被束之高阁,多年无人问津。我听说剑主的家中后来陡生变故,男女双双殉情而死,只留下一个未经人世的痴儿,裹带霜华剑逃了出来……”
他愈说愈慢,像是在等待对方的回应。
无讳冷笑了一声,道:“你猜得不错,这个痴儿就是不忌。”
柳红枫往那高个子脸上瞥了一眼,很快收回目光,道:“神兵利器乃江湖纷争之源,你的朋友不问世事,也不需要这样一件俗物傍身,不如将他让给我,各取所需。”
“若是他不给呢?”
“那我只能退而求其次,请下二位的项上人头,陪我去擂台走一趟了。”
无讳眼神一凛:“你也想要我们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