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249)
段长涯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我知道,昨晚你半昏半醒的时候,都说出来了。”
柳红枫不禁一愣,猛地抬起头,额前的水花甩在对方的脸颊上,留下一串亮晶晶的痕迹。
“既然你都知道,却还要强迫我?你的心眼是有多坏?”
段长涯不躲不避,只是凝着他,一字一句道:“你是我的仇家,我不会放过你的,就算你想去投奔阎王,也要先过我这一关。”
柳红枫眨了眨眼,沉默许久才开口:“段长涯,你几时学会了花言巧语的本事?”
段长涯答道:“近墨者黑罢了。”
四目相对,两双眸子在黑暗中闪烁,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恩仇,忽然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就连一直蒙在脸上的面具,似乎也被海水冲散了。
四野茫茫,黑暗好似一块密不透风的幕布,遮盖了整个世界,两人仿佛回到了初识的雨夜,在绵延不绝的水声中,共同走过一段漫长而泥泞的道路。
他们都是习惯孤独的人,但在那个奇迹般的夜晚,他们却不约而同地想,原来身边有人同行,是如此令人振奋的事。
可惜,他们已经无法重头开始了。
纵然武艺精绝天下,意志坚硬如铁,可在辽阔的天地面前,他们也不过是区区蜉蝣,艰难挣扎,庸碌求生。
不管胸中有多少豪言壮语,他们同时在心底意识到,活过这场劫难是一件多么艰辛的事。
倘若苍天有道,又怎会设计如此弄人的造化。
柳红枫凝着段长涯的眼睛,道:“你与我若是不曾结仇,若是早些联手,必定会成为天下无敌的一对,哪里还轮得着奸人兴风作浪。”
段长涯也凝着他,口中再也吐不出什么花言巧语,只是慢慢铺开眉间的褶皱,舒展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从十年前沉积至今的仇怨,终于在这一抹笑容中泯释。
此时此刻,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们的思绪终于落在一处。
*
可惜乍现的灵光并不能驱散眼前的黑暗。
单凭一抹微笑,也无法抵御彻骨的严寒。
头船倾覆后,海面上一派凋零破败的景象,破碎的船身碎成大大小小的木片,楔在海浪中,疙疙瘩瘩,好似一层灰褐色的皮癣,间或有人的尸首飘在木片之间,被海水冲打着,衣衫拦路,面貌模糊,已经全然分辨不出身份。
方才落水前,段长涯与柳红枫侥幸抓住帆绳,凭借桅杆的保护,才躲过风浪和箭雨的连番追击,其他人却没有他们那般幸运。有些在落水的刹便被大浪卷进海里,再也没能冒出头,有些勉强抓住浮木,却被从天而降的铁簇夺去性命。
水中浮起斑驳的殷红色,是鲜血的颜色。
柳红枫举目环顾,试图借助黯淡的天光搜寻幸存者,然而,周遭只有死亡的气息,他飘在一片静谧之中,身上的温度渐渐流逝。
大海无情,仍在一刻不停地汹涌着,激荡着,残存的福船只剩下一艘,浪头拍打在船沿上,很快又携着更大的力量弹回,将水中的残骸推向四面八方。
眼看手底的木片越漂越远,段长涯道:“我们若想活下去,须得攀住那艘船,就像出海前一样。”
柳红枫道:“你说得倒是轻松,没有着力之处,怎么攀上去?”
段长涯四下张望了一圈,从水中拾起一根箭簇,又从桅杆顶端拉来一截帆绳,将二者系在一起,竭尽全力往几丈开外的船身掷去。
倾注全力的手掌宛如拉满的弓弦一般,将箭簇笔直地送出,扎进木片的缝隙中。段长涯随即拉紧帆绳,带着桅杆一起向前移动。
两人逆着海浪的方向,每挪一寸都要付出艰辛的努力。然而走到半途时,帆绳忽然一松,从羽箭上滑脱,绳头失去支撑,坠入水面。
手系的绳结终究不够稳固,好容易扳回的一点距离,很快便被浪潮重新填补。
段长涯正皱眉,只见身边银光一闪,柳红枫也拾来一根羽箭,如法炮制他的行动。
“我同你一起。”
两人交替轮流,用极其愚笨的办法,凭借着双手的力气牵动身体,一寸一寸接近目标。
经历无数次反复挫折,他们终于看清了船舷上的木纹。
然而,更加令人震惊的画面也跟着跃入柳红枫的视野。
船身一侧的舷窗半敞着,隐隐透出一片火光。
朦胧的火光中,他竟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向他招手。
他顿时慌了神,匆忙摆手道:“别动,别下来!”
然而对方没有听到他的警告,瘦小的身体挤出窗棱,像条鱼似的扎进水里。
水面上溅起一串浪花。
柳红枫匆忙游过去,一把捞起那小鬼的肩膀,怒斥道:“你不要命了吗?好端端的船不坐,偏偏自己往海里跳,世上哪有你这样的傻子。”
“我这不是为了找你吗。”小鬼一面抹脸,一面发出聒噪的声音。
饶是那声音呛着水汽,含糊不清,可听上去仍是十二分地熟悉。就算闭上眼睛,隔着一条街,柳红枫也能辨得明明白白。
只是,熟悉的声音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响起,非但不能带来慰藉,反倒在他心里点起一把无名火。
他盯着泡在水里的柳千:“非要找我干什么,自己一个人晕船不成?”
“当然是为了帮你啊!” 柳千从水里伸出手,手里竟握着一截铁链。
方才落水的时候,他竟从水里捞出半截锚链。锚头大约是在挣动中断在了海底,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根铁索。铁索另一端嵌在船舷上,比起两人凭空投掷的帆绳和箭簇,实在要稳固得多。
段长涯接过锚链,栓在浮木尽头。
眼看漂浮的桅杆在水里稳住,柳千终于长舒一口气,卸下浑身的力气。
他终究只是个小鬼,在大浪中死死抱着木板,瘦小的身躯像根稻草似的浮浮沉沉,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鼻根皱成一团,嘴唇因为寒冷而抽动,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柳红枫的心软了,伸手将他拉到面前,道:“你保住自己的命就够了,犯不着操心别人。”
柳千倒是毫不客气,一靠近柳红枫,便伸出拳头,狠狠地敲在对方的肩上:“你干嘛一声不响就跑了?当我是累赘吗?我可是帮了你一个大忙!要不是有我传信,你们能骗过姓宋的老狐狸吗?”
面对连珠炮似的质问,柳红枫竟一时无言以对。
倒是段长涯在一旁淡淡开口:“他若不是为了躲你,潜入最下层的船舱,也不会发现船底被人动过手脚,所以他躲你也不见得就是坏事。”
柳千看了看段长涯,又将目光挪回柳红枫脸上,眼睛眯成两条缝:“哦?原来你还想躲我?你要我帮你这么大的忙,却连见我一面也不肯,只留个字条给我。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功夫才混进另一艘船么?你这……这负心薄幸的家伙。”
柳红枫听得直皱眉:“小孩子家不要学大人说话,什么叫负心薄幸,你懂么?”
柳千反驳道:“这有何难懂?隔三差五就有人指着你的鼻子骂你负心薄幸,我怎会不懂?”
柳红枫:“……”
虽然泡在冷水里,他的脸颊却隐隐发烫,脸上一阵白一阵绿,他不由得偏过头,望向段长涯,后者也在看着他,感慨道:“你过往的人生还真是劣迹斑斑。”
柳红枫一怔,立刻争辩道:“小孩子的话你也信?”
段长涯点点头:“没有人比小孩子更可信了。”
柳千的目光本来在两人之间流连,听到段长涯为自己说话,当即仰起头,附和道:“我说的没错吧!都是他不对,你快叫他给我赔不是!”
段长涯毫不犹豫点头应过,而后转向柳红枫,道:“你给小千陪个不是吧。”
柳红枫:“……”
他断然想不到,在如此晦暗无望的绝境中,面前的两个人会结成这般奇异的联盟。
两双乌黑的眸子一齐望着他。
柳红枫忍不住想,莫非眼前的两个人,便是他生命里两道迈不过去的坎儿。
屈服于两道灼灼的视线,他只能低下头,道:“对不住,是我不好。”
柳千将眉毛挑得老高:“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
柳红枫哭笑不得:“我上辈子是不是得罪了你们?”
柳千眨了眨眼,没有作声。倒是段长涯开口道:“我不信人真的有上辈子,我只要好好活过这一生,心中便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