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243)
齐顺愣了半晌,终于张开嘴唇,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大哥,你有亲眼见过他们行凶吗?”
“那倒没有,不过有那么多人举证,总不可能是假的。”
“倘若有朝一日我们也做错了事,走错了路,官差手里的钢刀是不是也会落在我们头上?”
齐祥渐渐失去耐心,道:“嗨,你真是个榆木脑袋。我们与他们不一样,我们出身武林正道,一向恪守规矩,不徇私不枉法,不会被砍头的,你看,这船不是来接我们回去了么?”说罢,便拽起齐顺的胳膊,将他硬生生扯上了船。
直到双脚踏上甲板,齐祥才终于舒了口气。甲板上空空荡荡,他索性原地躺平,伸展手脚,大口呼吸。
海面上的空气咸腥潮湿,海风的势头也更凌厉,黄昏邻近,水位渐渐上涨,卷起的帆叶悬在桅杆顶端,左右摇晃。
齐顺也跟着席地而坐,听到兄长在他身旁道:“等回去之后,咱们也投靠东风堂如何?”
他又是一怔:“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宋堂主是个明白人,识时务,会变通。这武林正道都倒了两个,只剩下东风堂一家独大,往后只要跟着他,便不至于像从前那样吃苦受累。”
齐顺急了,道:“我觉得从前很好。”
齐祥又叹了口气:“你觉得好也没用啊,安广厦都不在了,我们总得为前途打算,你听听其他人是怎么说的?”
齐顺举目四顾,只见昔日的同伴仿佛变成一群陌生人,三五成群,谈论着陌生的话题,有的说要去酒馆一醉方休,有的说要去花街寻欢作乐,还有一些在商议投奔的去向。他们像是全然忘记了过去,迫不及待地奔向前方的迷雾。
齐顺的身后还背着西岭寨的枪杆,可脊梁却说不出的冷,他将长枪取下,抵在掌心轻抚了一会儿,与陌生的言语相比,枪杆上的木料才是他所熟悉的,温润笃实的触感仿佛早已刻进他的掌心,与肌肤绵延的纹路融作一体,化为他的一部分。
齐祥发觉他不出声了,便从旁搭话道:“说来,你的枪法是我们同辈之中最好的,比我都强上一些,往后若是得了宋堂主青睐,可别忘记我这个兄弟。”
齐顺却忽地站起身,道:“不,这枪我不要了,我这便扔到海里去!”
齐祥惊住了:“慢着,你胡乱折腾什么!好端端的枪,干嘛要扔!”
齐顺的胸口本来便堵着一团郁结,听了兄长的话,心下更是酸楚。往常他总是淳厚木讷,从未反抗长辈,但这一次,意气却不受控制地冲出喉咙,化作一声呐喊:“西岭枪便是西岭枪,绝不会用来讨好别人!”
话毕,他便快走几步,将枪杆扔进海中。
齐祥匆忙追上他的脚步,手臂越过栏杆,奋力捞取,但终究迟了一步。眼看雪亮的枪头被波涛吞没,他只能摇摇头,叹道:“唉,算了,一杆枪而已,回头再锻新的便是。你将它扔进海里,除了浪费银子,又有什么意义呢?”
西岭枪再金贵,也不过只是一件兵刃,天下之大,很容易便能寻到替代。
枪杆里并没有精魂寄宿,也不曾再晦夜里亮起光辉,在寒风中擎起火种。
齐顺盯着银枪入水,仿佛看着自己的一部分被漩涡拉走。他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似的,猛地睁大了眼睛。
从船上向下望去,海面笼罩在船身的阴影中,竟不再是碧蓝的,反倒呈现一片深黑的色泽,犹如雪山中突兀的裂谷,翻涌的怒浪在船身周遭拍打,激荡,水底是深不可测的极渊,仿佛连接着另一片寰宇。细长的枪杆坠入其中,停留不过一瞬,便被崭新的怒浪盖住,再也看不见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齐顺甚至没有看清银枪消失前的样子。他怔怔望着水面,视线拼命搜寻,只为寻找一抹残影,藉此慰藉自己的心魄。然而,留给他的只有一片苍白的水花。
齐顺只觉得冷,拂面的海风凛寒彻骨,使他脚底倍感虚浮,四肢倍感乏力。他终于失了气力,像是被抽去筋骨似的,颓然滑坐在地上。他将肩背倚着栏杆,目光投向远处的岛屿,眼前的风景渐渐扭曲,倒错,滑向一片无垠的深渊。
*
直到一天过去大半,查证才终于告一段落。头船甲板上已经站满了人,熙熙攘攘,好似大年初一的市集一般,这些人被判为无罪,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次船上则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光景。获罪的囚徒被官兵押解着,虽站在甲板上,却被束缚手足,不能只有行动。这些人纷纷低头沉默,脸色铁青,即便平安离开瀛洲岛,等待他们的也只有冰冷的牢狱。
头船与次船都装得满满当当,吃饱了水,拉满了帆,起锚后缓缓漂离海岸,驶入汹涌的波涛中。
从船上眺望,瀛洲岛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终于缩成一个点。数日来的流血杀伐,陡宕变故,也随之一同远去。
齐顺趴在船沿上,看着层云在天际翻滚,将海面笼罩在一片铅灰的色泽中,层云之中隐隐透出一抹夕色,好似帷帐里的烛火一般朦胧,福船陷在天地间的帷帐里,仿佛停滞不动似的。
半晌过后,齐顺才注意到,福船真的停滞不动了。
出海之后,海浪骤然变得很大,飘忽莫测的风好似许多手臂,从四面八方撕扯船帆,船身仿佛陷进泥沼似的,在原地摇荡。因着吃水太深,浪头眼看就要越过甲板。
只听管事扯着嗓子道:“风向骤变,赶紧将帆收起来!”
船夫们得了令,在甲板上跑来跑去,不通水性的武林人只能缩在角落,听天由命。
风帆收起后,船身摇荡的幅度总算减轻了许多,避免了当场倾翻的下场,然而,却也无法继续前行,只是绕着曲折的轨迹在原处打转。
齐顺满面慌乱,他的兄长宽慰他道:“海上的风浪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看,那边不是已经能看到陆地了么?”
齐顺闻声远眺,只见天色又暗了一些,阵阵阴风中,隐约能窥见天际一片黑压压的影子,好似泼墨晕染的痕迹。
忽地听到一个高喊声:“老大,老大,不好了!要撞过来了!”
*
喊话的是个船夫,本来站在桅杆下方,和其他同伴一起,七手八脚地收帆。他的眼神天生很好,看得比旁人更远,只见他往海面上瞥了一眼,登时露出惊惧之色,忙乱之中,帆绳从手心滑脱,收到一半的船帆顺着桅杆重新展开,帆面兜着风左摇右摆,引得船身又是一阵跌宕。
甲板上的乘客也跟着慌了神,纷纷站起身,却又不知该往哪儿跑,像一群没头苍蝇似的乱撞。
只听管事喊道:“别急,都站稳了别动!哪个不要命的想死在海里,我现在就将他扔下去!”
声嘶力竭的呼声总算短暂镇住了场面。不愿葬身鱼腹的人们纷纷停下脚步,杵在原地四下张望。
只见船底怒涛滚滚,响声犹如雷动,摄人心魄。在这苍茫的天地间,人的心思早被求生的本能填满了,胆量缩得比麻雀还小。饶是昔日的武林豪杰,此刻也闭上了嘴巴,不再做声。
一片沉默中,管事问道:“怎么回事?撞什么撞——?”
然而,话问口的时候,他便已看到了答案。
不远处,被烟波遮蔽的海面上,另一艘船影迅速浮出阴晦,暴露在众人眼底。
甲板上的每双眼睛都看清了,原本被他们甩在身后的次船,此刻竟鼓满了风帆,向头船的方向撞来。
船帆还是张满的,在这骤然腾起的阴风里,仿佛伸出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推着船背,迫使其冲破水面,载着近百人,疾速驰来。
“快停船!!听见没有!要撞上了!”
对方并没有理会头船上的大喊大叫,速度反而越来越快。船帆投下的黑影在海面上迅速扩散,船尖仿佛化作一柄利刃,斩开混沌的海面,掀起巨大的水花。翻涌的白色泡沫在两翼激荡,好似利刃上的光芒跳耀。
“收帆!你们不要命了吗!快收帆啊!”
眼看次船越来越近,管事大声道:“咱们也张帆!先避开要紧!”
一干船夫得了令,一齐涌向桅杆,七手八脚将帆绳松开。然而,头船还来不及鼓风,便被次船迎面追上,好似羊入虎口一般。
一排副浆下水,却也于事无补。船夫惊呼着:“太晚了,避不开了!”话毕,纷纷弃了浆片,抱头蹲在原地,迎接即将到来的撞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