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25)
他的口吻故作轻松,像是在谈论与自己无关的事。
方无相却沉下脸来,一把抢过对方面前的饼和水,攥在自己手中,像是攥着两块滚烫的火炭,坐立不安,迟疑再三,终于深吸一口气,将罐子举到嘴边。
元宝惊讶地看着他。
他微微闭着眼,抬起脖子,小心翼翼地将更多的水灌进嘴里。
只是个简单的动作,却使他的手脚慌乱不安,视线飘忽,仿佛这辈子从未做过如此亏心的事。
“你……”元宝想对他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终于咽下一块饼,转过头将水罐递回元宝手中,轻声道:“我与你一起。”
元宝倒怔住了。
热炭重新回到了他的手里,滚烫的烟熏着他的眼睛,使他鼻子根又酸又烫,不禁背过脸去。
原来他并不是不在乎,只是不敢去在乎,索性把伤口牢牢捂住,不去看也不去想,任由它们烂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现在,角落里忽然闯入一道光,他才忽然忆起疼痛的感觉。
方无相不知他为何突然变脸色,关切道:“怎么了?”
元宝摇头道:“没事。只是这饼又干又硬,太难吃了。”
“嗯。”
“这水里也有一股腐嗖味,难喝极了。”
“嗯。”
他一面抱怨着,一面将又干又硬的饼囫囵吞进肚子,将泛着腐味的水草草咽进喉咙。
他咀嚼的动作异常凶狠,唇齿间发出很大的声音,盖过了喉咙深处的阵阵哽咽。
他将这顿粗陋却又弥足珍贵的饭食吃尽,身上总算找回些力气,目光在房里转了一圈,瞥向角落,不意间发现黑暗中还躺着另一件东西。
一本账册。
他走过去,将账册捡起,拿在手里翻开,册上记录了雀背坞从岛外购置零件工具的详细账目,航船的日常修缮与维护少不了这些东西,但对船夫以外的人,这些繁杂的名词难免枯燥乏味。
元宝草草地翻了翻,目光扫过最后一页,发现一项奇怪的条目。他立刻将方无相扯到身旁,道:“这上面写的‘绳舟’是什么东西,怎么连价目都没有?”
方无相摇头:“我也不清楚,听起来像是船的名字。”
元宝的语气不禁变得高亢:“莫非他们还在别处藏了船?”
方无相也露出诧色,追问道:“你快看看,有没有写存放的地方?”
元宝又低头翻了一阵,眼前一亮:“有!写在开篇的地方,说清光涯底有一处洞穴,被他们占来堆放平时用不着的杂物,这本账册上记录的东西都堆在里面。”他看着面前的人,迫不及待道,“我们快去找找看。”
*
清光涯底,大浪滔天,漆黑的礁石在更加漆黑的水面上浮浮沉沉,时而露出,时而沉没,像是一个个佝偻的罪人,被囚禁在牢笼中,承受浪涛无情地鞭笞。礁石上嶙峋坑洼的孔洞被苍白的泡沫填满,好似伤口一般,只要盯着看上一会儿,头皮便忍不住发毛。
你若只盯着礁石看,便决然想象不出,这清光涯竟是每日第一缕阳光升起的地方。
世上最深沉的黑暗,往往就藏在最灿烂的光明背后。
元宝和方无相踩着礁石,小心翼翼地贴在崖底的峭壁上摸索,几经辗转,终于找到洞穴的入口。
洞穴并不深,内部也很狭窄,只够用作一处小仓库,汹涌的水流将入口处的地面冲刷得又滑又湿,但里面仍是干燥的,侥幸逃过了海水的侵蚀,靠近墙根处堆放着许多杂物,大都是修理船用的工具和零件,一眼望去,并没有状似舟船的东西。
元宝叹了一声,道:“唉,我早该料到,倘若有那么好的东西,肯定早被别人抢走了,哪里还轮的上我们。”
方无相却摇头道:“未必,你看这洞穴深处一个脚印也没有,看起来并没有人侵入的痕迹,我再找一找。”
他说着便往深处钻,钻到低矮处,只能躬下腰,拼命将自己宽厚的肩被往里挤。
元宝看在眼里,上前道:“你退开,还是我来吧。”
元宝的身形瘦小,钻得也比方无相更深,墙根处泛着一股腐木发霉的味道,令他感到一阵窒息,他捏住鼻子,继续搜寻,终于在一捆铆钉背后摸到一个熟悉的形状。
他的心弦骤然一动。
*
元宝摸到的东西是一块圆状檩木,直径同小臂差不多宽,边缘被削尖,向上翘起。
这是最为常见的船头的形状。
但与常见的舟船不同,那根檩木边缘还牵连着几根绳索。
他摸索着将其中一条绳索抽出,发现这绳子出奇地长,抽到尽头处,末端还系着一只三爪的铁钩,沉甸甸的。
“你帮我扯着。”元宝将铁钩丢给方无相,埋头把檩木周围的杂物拨开,两人合力拉扯,一齐将埋在深处的东西拖了出来。
尘灰散去,方无相皱眉道:“莫非这就是绳舟?”
摆在面前的果真是一只舟船,只是体量极小,做工也极为简陋,船身是一片随意削出的凹陷,两根木桨上挂着许多倒刺。
最蹊跷的还属系在船头的一股绳索。
元宝将绳索末端的铁钩拾起,拿在手里掂量,道:“瀛洲海峡与陆地相连,水并不深,倘若将铁钩扔进水里,或许便能勾住水底的石头,如此一来,船便不会被激流掀翻。”
方无相道:“但绳子的长度总有限,若是到了尽头呢?”
元宝思量着:“钩子卡进石缝,想要拉回来怕是不可能,若是放到尽头,便只能把后面的绳子割断,再往前方抛一根新的。”
方无相道:“所以船头才安置了一排绳钩,因为每根绳只能用上一次,用过就要割断。”
两人同时望向对方,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他们想到了同一件事——用这只绳舟,或许能够穿过风雨,渡到对岸去。
但方无相的脸色很快沉下来:“这绳舟未免太小了,真的能过乘上两人么?”
元宝不禁咬住了嘴唇。
他也发现了这一点,绳舟上的绳索是有限的,并没有配备更替的零件。因为尺寸的局限,这种小舟全然无法和渡船相比,仔细看去,构成绳舟主体的檩木表面切纹粗糙,而且并未涂油打蜡,恐怕很难在水里浸泡太长时间。
从各种迹象来看,这只绳舟不像是工具,更像是雀背坞的船夫一时兴起,随手打造的戏水玩具。操船人常常需要亲自修缮船只,所以雀背坞的船夫个个都是匠工好手,打造这样一只小舟,对他们而言不算难事。
天意弄人,它的制造者一定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天,自己赖以为生的渡船被人蓄意毁坏,信手拈来的玩具却侥幸残留下来。
元宝思虑良久,终于松开咬得红肿的嘴唇,转向身边人,沉声道:“方无相,你现在就乘绳舟离开。”
方无相大惊:“我?我一个人?”
“你一个人就够了。”
“为什么,一直想要离岛的人不是你吗?”
元宝沉默了片刻,道:“你难道不曾质疑过,我为什么非要离开吗?”
方无相道:“你懂得比我多,自然有你的道理。”
元宝径直望向对方,仿佛不敢相信耳中听到的话。
方无相竟如此信赖自己。
信赖是他卑微的人生中从未出席的奢侈品。
他忽地下定了决心,上前一步,一只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神情一片严肃:“你若是信我就听我说完,瀛洲岛一定会发生祸乱。”
“祸乱?”
“没错,登岛的死囚一定会为了莫邪剑彼此厮杀,并且杀死所有挡在他们面前的人,不论是世家子弟,还是平民百姓,统统都逃不掉。”
许是他的口吻太过沉郁,方无相不禁露出惧色,但很快争辩道:“恶人总是少数,就算为了夺剑,也总不会全然不守规矩。”
“你跟死囚讲规矩吗?”
“就算曾是死囚,既已经获赦,便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没有。”
“为什么?因为莫邪剑有邪气的传闻吗?那不过是无稽之谈罢了。”
元宝苦笑道:“这句话倒是不假,那的确是无稽之谈。”
方无相又是一怔。
元宝接着道:“真正的原因比你想的还要简单——倘若抢不到莫邪剑,他们便只有死路一条。”
“什么?”
“你以为他们是无缘无故才到瀛洲岛上来的吗?不,他们是被人带上来的。他们的确得到了特赦,可在离开天牢之后,他们便被一个戴铜面具的人引到一艘船上,那人给他们每个都种下了一种毒,短时能够冲盈内息,增进修为,可是半月之内,倘若此毒不解,内息便会满溢絮乱,人便会不堪重负,暴毙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