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239)
他是个从不彷徨的人,从来遵循自己的意旨而动,就像一束光,不管面前有多少曲折,永远能找到最近的那条路。
这样的人若是成为同伴,想必是一件幸事,但若成为敌人,却是最难对付的类型。
柳红枫已经无力招架他的攻势。
两人在没有刀剑的战场上角力,谁也不愿退让一步。但段长涯很快便取得优势,他的手甚至比驱使剑术时更加迅敏,五指一捏,便将柳红枫虚张声势的伪装捏得千疮百孔。
“你的脉相很乱。”
“是么,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是不是在哪里中了毒?”
“我不记得了。”
段长涯发出一声叹息,但并未放松手上的力道,正相反,他翻起手掌,以掌心为垫,将对方的胳膊稍稍托起,两指从下方绕到脉门处,与盖在另一个方向的拇指协同,将柳红枫的手腕禁锢在一只小小的圆环里。
柳红枫的手指微微抽动,感到小臂处有一股清流徐徐涌入,以脉门为途径,段长涯将自己的力量分给了他。
厚苔覆盖的水面荡起一层涟漪。
段长涯的身上也有一口泉水,深埋于体内,不动声色浸润着他。很快,柳红枫感到指节微微发胀,来自对方的一部分生命渗入他的肌肤,将冻得发僵的骨肉重新唤醒。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打冷战,寒气盘踞在他的身体里,使他变得迟钝而脆弱,直到这一汪泉水令他复苏。
他说:“你不必在我身上浪费力气。”
段长涯却回答他道:“只是还你的人情,我不想亏欠你的。”
柳红枫微微一怔,忧虑的心绪缓和了少许,却又被接踵而来的失落填满。
除了互相亏欠,他与段长涯之间还剩下什么呢?
“段少侠,我猜你的武功一定很好吧。”
“的确不差。”
柳红枫轻笑了一声,惹得两个人相贴的肩膀一齐微微颤动。
段长涯面露困惑:“怎么了?”
柳红枫道:“我方才想到,这世上像你这般毫不谦虚的人,应当不多吧。”
段长涯沉默了片刻,道:“我不过是说出确凿的事实而已。你觉得谦虚也好,傲慢也罢,都是你自己的审度,是你的心思,不是我的。”
“我的心思?”
“你的心思太重了,你总是企图将所有的事情都装在肚子里,但一个人的肚子只有那么大,注定装不下的。”
柳红枫只觉得心里咯噔一声,他竭力维持语调如常,不动声色地问道:“装不下就该丢弃吗?”
“总好过被压垮,落得走投无路,只能自欺欺人。”
最后一句话里饱含着一丝怨怒,仿佛是在斥责他。
柳红枫觉得有些委屈,可他不能坦白,是他选择了自欺欺人,选择了用谎话掩盖真心,若想留在段长涯身边,他便只能将满心的委屈吞进肚子,将这场戏继续演下去。
他与段长涯仿佛站在黑暗两端,被同一根绳索牵着,两人全然看不清对方,只能拼命拉扯手里的绳头。
这样一场局,真的能分出胜负吗?
段长涯突然问道:“你是不是很冷。”
“没……”
不等柳红枫摇头,段长涯便收紧了手臂,将他的身体所发出的每一次细微震颤都纳入怀中,而后断言道:“你很冷,外面的火势小了不少,我抱你出去。”
柳红枫这才注意到,头顶的火势已经渐渐落去。
大火仿佛燃烧了一辈子那么久,万幸的是,大约不相信谷底的人还能活下来,东风堂弟子早就走远了。
柳红枫终于放弃抵抗,将体重压在对方的肩上,任由一双有力的手臂环过他的腰,将他抱起,从水中托出,而后放在一旁的滩岸上。
他张开眼睛,头顶一片晦暗,纵横交错的枝桠被烧得焦糊,织出一张漆黑的网,残留的火星在网中跳跃,流连忘返,像是舍不得错过这夜色似的。
身下的土地带着不可思议的温度,暖意不动声色地渗入他的肩背,使他情不自禁放松下来。
段长涯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你若是困了就睡一会儿吧。”
“你呢?”
“我来守夜。”
段长涯的脸颊出现在视野一角,是大火肆虐的废墟中唯一存活之物,是这片焦黑的天地里仅存的一抹亮色。
柳红枫从下方凝着对方的脸,道:“段少侠,你虽劝诫我不要贪心,但你大约也是贪心之人,什么都不愿舍弃。”
段长涯眨了眨眼,答道:“或许吧。”
柳红枫道:“像你这般贪心的人,早晚会被人欺骗,遭到背叛,失去一切。”
段长涯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经历过了。”
柳红枫道:“是么,那骗你的人一定是个混账,就算你杀了他,他也没什么好冤枉的。”
漫长的沉默过后,段长涯道:“你说得对,明天天亮之后,若是能从这里逃出去,我便考虑一下去找他复仇的事。”
“明天么?”
“对,明天。”
待到天亮后,黑暗便再无法充当他们的掩护,初生的旭日中,他们注定要看清彼此的脸,注定要结束这一场艰辛的对垒。
但至少今夜,他们还能同舟共济。
今夜,段长涯在柳红枫面前,还能够装出温柔体贴的模样。
段长涯仍旧握着柳红枫的手腕,将残存的力气徐徐注入他的经脉。
柳红枫终于累了,他再没有多余的精力来维持这场漫长的拉锯,他缓缓合拢双眼,感觉到眼眶微微发烫,有些湿润的东西在其中打转,随时可能决堤而出。
然而,另一只手覆在他的眼睑上,将积蓄的泪水轻轻拭去。
残余的火焰终于熄灭,方寸的洞天犹如经历了一场浩劫,在满目烟尘中归于沉寂,然而,在人们的眼睛看不见的地方,地底的泉水重新涌出,徐徐浸润干涸的土壤,像是要将支离破碎的一切修补如初似的。
泉水是那么孱弱,大约要过上几个月,几年,才能抹去这场大火所留下的伤痕。
然而,总会有那么一天的,今夜被肆虐的火舌吞噬而死的部分,将在遥远的未来重获新生。
在阖眼之前,柳红枫微微张口,自言自语道:“明天过后……不劳你动手,我就快要死了……”
他用轻不可闻的气声吐出这句话,而后,终于彻底失去意识,陷入沉沉的睡眠。
第二十五章 墟里人
翌日清晨。
习习朗风从海面的方向拂来,驱散了晨间的朦胧雾气,刚天亮不久,瀛洲岛西南角的码头便挤满了人。
人群是被船影吸引来的。
船影有前后两艘,都是双帆的大型福船,船身宽阔稳健,首尾上挑,风帆足有三层楼宇的高度,帆桅尖端的长杆上挂着官旗,迎风鼓起,衬着湛蓝的天色,飘扬得格外起劲儿。
沉寂了数日的大海终于重新苏醒,对于身心俱疲的武林人,实在是天大的好消息。一大清早,人们便闻讯而来,等待着乘船离开这贫瘠的岛屿,回到陆上好好逍遥一番。
西岭寨众也混在人群中。年轻的齐顺第一次瞧见如此敞阔气派的大船,不禁张大了眼睛,,极目远眺:“这些船是来接我们回去的吗?”
齐顺身旁的张独眼抱着手臂,答道:“当然是了,不接人,难道还来兜风不成。”
张独眼的臂上还缠着纱布,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往日里敦实的身子消瘦了一圈。南天塔下决战的那一夜,他为保护安广厦,和铸剑庄的护剑使恶战一场,受了重伤,经过两日的休养,才总算恢复一些元气。
齐顺像条尾巴似的跟在张独眼左右,追问道:“这不是官府的船么?”
“是吧,除了官府,谁还有这样的大手笔。”
“这些天岛上发生许多命案,官府该不会找武林人算账吧?”
“算账?怕是算不过来的。岛上的官衙老爷早就死了,案宗也没人记录,只要一口咬定自己是清白的,官府总不能不讲道理吧。”
“哦。”齐顺应了一声,但脸上仍蒙着一层着疑色。
眼前这大张旗鼓的阵仗,委实令他感到心颤。
周围人的心思与他差不多,疑惑和担忧都写在脸上。武林与官府打交道的经验本就不多,今日的场面更是绝无仅有,众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谁也不敢大声讲话,但谁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期待,只能愈发向前挤,望眼欲穿地注视着码头上的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