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214)
抛却对段氏的憎恶,他并不讨厌这间宅院。天极门的基业遍布神州各地,然而,瀛洲岛上这间偏院却与众不同。对于广袤大陆上的住民而言,岛屿本身便是自然的馈赠,远离纷扰,宁静祥和,在山海的抱拥中,犹如世外桃源一般清净。在嫁入段家的最初几年,这里是南宫瑾最喜欢的宅邸。
南宫瑾初嫁时,南宫忧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少年。生于皇亲国戚之家,便意味着远离人情温暖,母亲早逝,父亲冷漠,身边的手足功于心计,而他身体孱弱,被所有人视作累赘。因此,他从小便学会了隐忍的本事。即便如嫁妆一般被送入天极门,他也不曾抱怨一句。
只要能够陪伴在南宫瑾身边,他便满足了。
从懵懂稚嫩的少年时代,他便对年长的亲生姐姐抱有超乎手足之情的亲昵。在异乡的日子,懵懂的爱慕在孤独中进一步发酵,变作更加阴暗,更加不可见人的欲念。
情愫不知所起,亦不被天理人伦所容,他只能咽下满心不甘,目送他所爱慕的人成为陌生人的妻子,诞下陌生人的子嗣。他深知自己的情种注定无果,所以,他从不曾索取回报,只是默默地将种子埋藏在心底,从暗处凝着姐姐幸福的模样。
他的人生正如他的姓名一般,永远裹着一抹深沉的忧色。
若非十年前的事故,他本该作为南宫瑾的附庸,度过平凡沉闷,碌碌无为的一生,无需强健,无需圆满,就像密林里低矮的灌木,被更高处的树冠遮掩,永远照不到阳光,安静地迎来枯萎的时节。
但南宫瑾的死改变了一切。
逝者不能复生——他对段启昌说过的恶咒,何尝不是他的死结。
陌生人夺去了他生命中的光,陌生人成为了他的仇敌。于是,他抽出枝桠,拼命伸展,直到将遮盖他的壁垒捅出一个窟窿。他所做的一切,都要付出常人无法体察的艰辛。但他并不觉得苦,比起他所失去的一切,一丁点皮肉之苦实在不值一提。
今夜,他终于如愿以偿。
段启昌一动不动地蜷躺在地上,尸体渐渐变冷,在死尸的五指变得僵硬之前,南宫瑾再次上前,把手中滴着血的匕首反过来,将刀柄塞在段启昌的五指之间。
而后,他后退了几步,从远处望着自己的杰作。尸体看起来像是亲手剖开了自己的腹腔,带着震惊的神色含恨而亡。
只要他不开口,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真相。
一阵清风拂过,将院中的草木吹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空气里飘起熟悉的槿花香气,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鬼魂飘过长廊尽头,衣裙沾带着草叶,足音如铃。
南宫忧微微抬起头,眯起眼睛,仿佛瞧见了心上人的倩影。
但他心知肚明,槿花的气味并非来自鬼魂,而是来自他所佩戴的香囊。
多么残酷啊,逝者不能复生,就连鬼魂也不存在于世。
但他的心底仍存有一分笃实的信念——只要自己还活着,南宫瑾便不会死,他们是手足至亲,就像一株槿花的两端,一部分深埋在泥土里,还有一部分怒放在阳光下。
他心甘情愿奉献余下的时光,经由相连的血脉,与逝者共享同一段生命。这是段启昌和宋云归都无法享有的殊荣,是他至高无上的特权。
他陶醉于一片虚妄的幸福中,微仰着头,站在长廊尽头,迎接朝阳升起的时刻。
天快亮了,崭新的太阳撕开东方的夜幕,将一夜积攒的烟尘驱赶干净,人世的尘嚣在它的面前渺小如斯,它牵动海潮汹涌,又一次拍上干涸的海岸,开启又一轮崭新的轮回。
南宫忧回到自己的房间,将南宫瑾的衣裙收起,放在箱底。重新扮回平南世子的模样。
而后,他从后门离开偏院,步履匆匆地穿过段府正门,来到徬徨失措的众人面前。
段启昌的寝院外人头攒动,许多熟悉的脸孔聚在一起。他们已在此处守了整夜。个个面容憔悴,神色焦虑。
园丁瞧见南宫忧,像是瞧见了救命稻草,立刻迎上他的脚步,道:“世子殿下,您可回来了。”
南宫忧冲对方点点头,道:“抱歉,昨夜铸剑庄出了大事,我实在脱不开身。对了,老爷呢,我要快些见他一面。”
“老爷他……他锁着门,不让我们进去。可能段府也出了大事……殿下,事到如今只有你能为我们做主了。”
南宫忧扶住老人颤抖的肩膀,柔声道:“别慌,我们先进去瞧一瞧吧。”
没等园丁回答,常昭便插话道:“掌门亲自锁了门,吩咐我们不得擅自闯入。”
南宫忧闻言,皱眉道:“依老爷的性子,绝不会那么独断专行,一整夜都没有动静,保不准是遇到了危险。你带几个人将锁撞开。”
常昭怔了一下,立刻点头道:“我明白了!”
凭借天极门弟子的身手,对付一扇紧锁的门扉实在不在话下。然而,门扉背后,等待他们的将是真正的噩耗。
一群人鱼贯而入,脚步声很快便乱作一团,夹杂着阵阵惊呼。没过多久,园丁颤抖的语声便从院落深处传来:“老爷他……他……他像是自裁了……”
南宫忧的脸上露出一抹难以觉察的笑意。
第二十三章 花溅泪
翌日清晨。
晨风驱散了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却吹不散盘踞人们心头的阴霾。昨夜铸剑庄大火,瀛洲岛上的每个人都看得一清二楚。今日一早,晏月华全然没有露面。人群聚集在剑池之下,却已没有了前一日高昂的兴致,本为登擂比武而来的人们,此刻三五聚集,窃窃私语。
“藏剑阁被一把火烧了,莫邪剑又在何处?”
“有传言说莫邪剑昨天被偷了,但还不清楚真假。”
“谁还管得了莫邪剑?短短几天的时间,岛上死人都快过百了,我更担心自己的小命。”
“说得对啊,最近发生的事情未免太邪门了,事到如今,我只想快点离开这鬼地方。”
“孬种,有本事自己游到对岸去呗。”
游到对岸只是一句玩笑话罢了,天堑横于海上,若无船只搭在,仅凭区区肉胎凡躯,实在不可能跨得过。直至今晨,海峡中的波涛已有平息的迹象,但与陆上的通航依旧没有恢复,官府也不曾派人登岛勘查,瀛洲岛仍旧与外界隔绝。
杀害船夫的罪魁祸首昨夜已身败名裂,殒命于烈火中,但席卷武林的风波却依旧没有平息的迹象,反倒愈演愈烈。惨死的船夫们尸骨未寒,简陋的坟冢成排矗立在荒凉的堤岸上,令人望而生悲。
谁能料到肃穆庄严的比武大会,竟会变成一场尔虞我诈的闹剧,曾经风平浪静的海岛上人心惶惶,流言四起,众人满心疑虑急需安抚。然而,擂台下却不见天极门和东风堂的踪迹,反倒来了一条出殡的队伍。
一群寻常百姓打扮的男女抬着棺材,排成两行纵列,沿着蜿蜒的山道,一路往擂台的方向走来。
棺材共有八口,簇拥在周围的百姓有几倍的人数,组成一条颇为壮观的送葬队伍,个个披麻戴孝,哭天抢地,声音震天。
围在擂台周遭的武人瞧见这阵仗,纷纷陷入困惑,饶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也是头一次遭遇这般奇景。
“怎么回事,哭丧怎地哭到了比武的地方?”
走在队首的是个鬓发斑白的老头,听到人群中的质询,便高声答道:“比武的地方出了妖邪,我们伸冤无门,只能来哭一场。”
“老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还请说明白些。”
“我的女儿,我苦命的女儿,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还没找到如意郎君,就被段启昌那老贼害死了……”
听到段启昌的名字,众人纷纷露出惊色:“老头,你不要乱说话,段启昌是天极门掌门,怎么会害你的女儿?”
“怎么不会,我们信任他是名门正派,听他的话去天极门避难,却掉进他的陷阱,惨遭毒手——”
伴随着老头声嘶力竭的控诉,送葬的队伍已经穿过人群。把棺材送上擂台。
八面见方的擂台上,鲜艳的旗帜迎风飘扬,架上的十八班兵器,还沐在朝阳里熠熠生辉。然而,这一片神圣的净土,却被百姓们碎无章法的脚步踩乱了。
“你们要干什么?都疯了吗?”武林人纷纷上台阻拦。
送葬的队伍自知不是敌手,索性肩并着肩围成一个圆,将棺木护在中央。队伍里大都是老弱之人,手无寸铁,却摆出视死如归的架势,谁也不肯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