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209)
眼前的影子只停留了片刻,便起身走远了。段长涯被抛回深海,他感到害怕,本能地想要留住那一抹熟悉的气味,但他动不了。他像是躺在一千根针上,稍一动弹便要支离破碎,他的意识漂浮在梦中,被一层又一层的噩梦裹挟着,昏无天日,几近窒息。
醒来,快醒来,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
然而,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最难捱。
*
柳红枫走在通往竹院的路上。
与过往不同的是,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他的身后跟着西岭寨众,虽然西岭寨刚刚遭受重挫,几名主事都已身负重伤,但除了寥寥数人留下照顾伤者以外,仍有二十余人选择跟随柳红枫,不问缘由便听信了他的话,与他并肩同行。
柳红枫并不习惯身后的阵仗,被旁人信赖对他而言是全然陌生的经历。过往的人生中,他早已习惯独行,武功是靠偷师各家学成,毫不光彩,在遭受无数冷眼之后,他终于学会了保护自己的法子——用更加张扬的名号来掩饰出身。于是,他与世道上最低微、最卑贱的人群为伍,在江湖中闯荡。他用了十年时光换来如今的地位,时至今日,只要提起柳红枫,人们会想起那个流连花街柳巷、贪慕男色、下流不知廉耻的浪子。
十年间,他练就了一张厚脸皮,一身面不改色的扯谎功夫,眼下的情形不需他再扯谎,他倒有些不习惯。
从瀛洲岛东坡前往南坡,沿途都是荒芜野地,廖无人烟,山路狭窄崎岖,由于人数众多,只能徒步行进,西岭寨众大都排成一列,纵贯而行,但其中一名年轻人却始终走在柳红枫的身边,正是方才与他攀谈过的少年齐顺。
齐顺的情绪颇为紧张,一路绷着脸,一言不发,眼睛死死盯着前路,但目光又像是在走神,脚底越走越快,甚至不知不觉间越过了柳红枫,仍旧浑然不觉,直到柳红枫从后方拍住他的肩膀,他才猛然惊醒。
柳红枫一面赶上他的步伐,一面问道:“你是不是头一次出阵?”
齐顺露出窘色,道:“被你看出来了么?其实我今年夏天才学完武馆的课程,只跟师父和其他兄弟交过手,还没有与真正的敌人较量过……”
柳红枫宽慰他道:“眼下还看不到敌人的影呢,你越是紧张,便越是留意不到周遭的状况,就像习武时一样,镇定些,不要自乱阵脚。”
“好,”齐顺立刻点头应过,但手足举动却仍透着紧张导致的僵硬。
柳红枫心道,眼下或许与他攀谈会使他放松些,于是接着问道:“你的武功是跟谁学的?”
齐顺眼前一亮,道,“是跟冯四叔学的,他的招式我全都学会了,一样都没有落下!”
柳红枫露出赞许之色:“不错,后生可畏。”
大约是忆起死去的师父,齐顺随即垂下眼帘,道:“四叔本来答应今年冬天带我去雪猎的……”
雪猎是西岭寨的成人礼之一,通常由年长者带领徒弟,深入西岭雪山地界,检查边塞的防御工事是否正常运转,因为山地鲜少有外敌进犯,所以大多数时候无需动武,为了磨练身手,便采用打猎的法子取而代之。高山寒地常有珍禽猛兽成群出没,倘若得手,猎物的毛皮可以制成御寒的衣衫,肉可饱腹解馋,骨可用于制作兵刃,可谓百利百用。故而年轻弟子都将雪猎的成果当做炫耀的资本,趋之若鹜。
可惜的是,冯四已不在人世,齐顺再不会有跟随师父雪猎的机会了。
齐顺兀自沉默了半晌,又抬起头,道:“虽然这次不是雪猎,师父也不在身边,但我不会输的,只要有恶匪欺压百姓,不管对手是何方神圣,我都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面对一双热忱燃烧的眼睛,柳红枫唯有点头应过。
其实,齐顺尚不知晓,所谓的恶匪,很可能是江湖中人人仰慕的天极门。由于时间紧急,敌人的动向尚未有定论,柳红枫并未向西岭寨众说明前后原委,但他已预想了可能的情形。
倘若西岭寨率先赶到,便立刻将妇孺保护起来,从竹院转移到镇上,这是最为理想的情形,无需流血便可获胜。
倘若撞上段启昌作奸犯科,便立刻出手救人,虽说很可能陷入苦战,但也是当众戳穿敌人真面目的好机会。
当然,除了上述两种情形之外,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来迟一步……他宁可不去设想这种可能性,以免逢敌之前自乱阵脚。
虽说面色如常,但他的心绪甚至比初阵的齐顺还要紧张。
这些年来,血衣案是他心中的一颗死结,也是他踏入江湖的目的,不知不觉间,甚至成了他的依托,他的信念所在。哪怕两手沾满污脏,哪怕深陷泥潭,自身难保,他也要还当年的死者一个干净清白的真相。
寻找多年的敌人就在前方,叫他如何不心悸。企盼和畏惧轮流在他的身体中发酵,升腾,推着他一路向前走。
竹院终于近了。
然而,院子里却安静得惊人,甚至连虫鸣声都听不到,大门敞开着,漆黑的庭园好似一只无底洞口,散发着阴寒的气息。
这绝不是普通人的住处应有的气息。
阿顺率先冲进房间,很快又折返回来,道:“柳大哥,房里一个人也没有。”
竹院为纳凉而建,院子虽不大,但正厅很是敞阔,柳红枫快步迈入其中,只见屋檐的确空空如也,甚至连柳千的影子也瞧不见。他只觉得浑身战栗,寒意顺着脊梁向上窜——莫非天极门真的先行一步,将院子里的妇孺都掳走了?
“我去把灯点起来。”齐顺说着,掏出一枚火折,将烛台上的烛灯点燃。
烛台尚有灯油残留,借着灯火,人们看清了室内的狼藉,纷纷发出倒吸凉气的声音。房间里的桌子,椅子,床榻,箱柜,全都离了原本的位置,七零八落,四周散落着破碎的瓷器,很显然,房间里一定发生过争执。
有人先一步迈入后院,紧跟着高呼道:“这里有一间后门,是敞着的。还有血……有血迹!”
众人循声而至,血迹落着处正是竹林尽头的一处生锈的铁门,柳红枫埋头细观,发现那血是新鲜的,并非前一夜的残留,而是刚刚落下不久。
竹院内收容的都是妇孺,还有谁会在这里动刀枪,莫非是柳千遇到了什么危险?
他的心下更是慌乱,只听齐顺指着敞开的铁门,问道:“柳大哥,这后面是什么地方?”
后院连着一片竹林,松软的泥土上盖着凌乱的脚印,一时辨不清新旧,柳红枫想起了前一夜的情形,血衣帮所遭遇的那场惊心动魄的屠戮。
“山洞,”他答道,“里面有一间山洞,竹院的人可能被带到里面。”
“那我们快些进去找。”齐顺答道,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柳红枫思虑片刻,也跟在他身后,穿过密集的竹林,往阴森寒冷的山洞中去。
手中没有火把,一行人只能摸黑前行,随着洞径转过几道弯,天光迅速衰减,近似于无,然而,这洞中还有很深,前路尚且曲折,既然如此,眼下不宜冒进,应当先行折返,整顿后再深入为妙。
柳红枫下定决心,正要开口,便听齐顺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柳大哥,前面没有路了,怎么回事?”
柳红枫大惊,当即高喊道:“糟了,各位先退回原路。”
然而,他的声音未落,一股呛鼻的气味便从身后扑来。
*
闻到烟味的刹那,柳红枫立刻明白,自己落入了敌人的陷阱。
昨夜他方才经由此处前往三王冢,他清楚地记得,这条路绝不是封死的。
在他试图折返的时候,身后的入口也绝不该燃起火焰,将他的退路阻住。
他回头巡视来处,火海在一片干柴上方升腾,仿佛一面流动的墙壁,堵在山洞入口附近,夜风灌入洞口,掀起黑烟滚滚,他的眼睛被浓烟刺痛,即刻涌出泪水。
模糊的视野中隐约有人影飘过,他拼命辨认,却以失败告终,人影很快便消失不见,只剩下浓厚的烟雾,像车轮似的,沿着下行的甬道滚落,碾压着狭窄的岩壁,往他落脚的地方砸来。
眼看回头路走不通,他硬着头皮往甬道深处跑了几步,来到齐顺身边。
借助突如其来的火光,他总算看清了封死前路的真凶——是成堆的落石,形状各异,分布凌乱,大的有半人高,小的有巴掌大,像是从高处一股脑倾洒下来似的,落在甬道的低洼处,砌成一堵真正的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