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183)
残留在胸膛中的空气很快被挤得一干二净,他感到窒息,在水中翻滚身体,竭力扑腾,试图抓住头顶处跳耀的光斑,可是,一阵乱箭却从光芒中驰出,接二连三地钻入水面,击中他的肩膀,腰腹。
在水底,就连痛楚都是无声的。哗哗的流水盖过了一切响动。头顶的一线光芒中,似乎有熟悉的影子随波摇曳,时而是安广厦严肃却关切的脸庞,时而又变成冯广生,嘴角还带着一抹笑意,仿佛在嘲笑他的愚蠢。
在一片朦胧中,他仿佛回到了过去,雪山脚下的冰湖畔,因着习武不顺,一时失意,赌气跳进了冰冷刺骨的寒水中。他想要摸一摸湖底挂着白霜的木头,可是湖水比他想象中还要更深,不论他如何奋力游动,始终无法触及那看似近在咫尺的美景。直到他用光了力气,透过水中的泡沫,看到岸边远远站着两个人影,并肩而立,弯着腰对他招手。他心里的郁结烟消云散,勾起嘴角,往水面光亮处浮起。
江湖水,滔滔的江湖水,不论多少鲜血倾注其中,也不过涤荡片刻,便化得了无踪迹。
数不清的泡沫裹着血沫从他身边升起,敲碎了记忆中模糊的影子。他的视野渐渐黯淡,所珍视的过往也和那些影子一样,渐渐看不清了。
他在冷寂的水底不住下沉。
*
磨坊中,一排手弩齐齐落下,放出的冷矢钻进回川,没入水面,只见水下的影子晃了晃,水面上隐隐浮起一片血色。
冯广生在一旁焦急地看着,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不知是腕上的疼痛所致,还是心下的紧张引起。
无奈晏千帆一剑将水车轮劈开,散落的木屑迸溅得到处都是,激起一片凌乱的水花,刚好掩盖了人影的去向,冯广生恨不得将眼珠挖出来扔进水中。浪涛不能满足他,血迹也不行,他非得看到晏千帆死在面前,才能把悬着的心彻底放下。
待到风平浪静后,水下的响动已经消失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冯广生眨了眨眼睛,目光再一次沿着回川搜寻,可是,眼帘却被汗水模糊了。
“阿生,你还好吧?”安广厦来到他身边,捏起他的手,关切地看向伤处。
“没事,只是……”
话音未落,他便感到两耳嗡的一声,痛觉迟了一步才涌遍全身,半条胳膊几近麻痹。
是安广厦突然发力,为他接上脱臼的伤骨,他一面咬紧牙关,一面抬起头,安广厦正看着他,眼中虽有关切,却并无歉意。
不论待己还是待人,安广厦从来都是这般严苛,这般不留情面。
“多谢大哥。”他违心地笑着,用袖子抹去额头上的汗,再一次眺向窗外。
晏千帆落水处,就连水泡都已不复存在,那人仿佛彻底融入回川中。若不是撞坏的窗框里呼呼灌风,水车破损的轴承发出刺耳的咔咔声,他几乎要怀疑方才的景象都是一场幻觉。
他回头暼向脚边,赵潜呈以扭曲的姿势趴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彻底断了气。
赵家的老妇不知何时苏醒过来,看到儿子的惨状,顿时面色惨白,纵身要往回川里跳,靠着西岭寨众人的拉扯与劝慰,才勉强打消了轻声的念头,蹲在尸身旁哭成一团泪人。
冯广生看在眼里,转头对安广厦道:“我这就去追。”
安广厦却摇头道:“你刚受了伤,还是不要妄动。”
他皱眉道:“可是晏千帆不仅人跑了,连莫邪剑也一起带了去,不能不追啊。”
安广厦仍是摇头:“先安顿生人要紧,稍后我去追。”
他往老妇消瘦的背影上瞥了一眼,才收回脚步,点头道:“好,都听大哥的。”
安广厦对他颔首,嘴角微微扬起,似乎想要做出一个宽慰的表情,可脸上的阴霾却始终驱不散,眼角皱纹横生,下颚紧绷成一条线。即便是在跳进泥潭,满身脏污的时候,这人也不曾流露出如此脆弱彷徨的模样。
纵然世间有千般苦难,也不会有哪一桩比遭人背叛更加残酷了。
冯广生从旁静观,安广厦却没有留意他的神情,只是低下头,从地上拾起莫邪剑的剑鞘,鞘上沉郁的色泽落在他的眼底,好似一层灰色的罩子,将坚毅果敢的光芒蒙住,取代以深深的阴霾。
冯广生在他肩上轻拍,道:“我听人说这上古名剑上宿有邪气,逾经千年而不散,执剑之人都会遭到邪魔蛊惑,变得暴戾阴暗,瀛洲岛近日的乱象便是由此而起。千帆或许也是因为这个,才走上歧路、不知悔改的吧。”
安广厦紧绷的神情终于松弛少许,百般辛酸在他的嘴角凝成一抹淡淡的苦笑:“道听途说罢了,哪有这样的事,一个人不论做什么,都是缘于自身的选择,怎能够归咎于一柄剑。”
冯广生长叹一声,道:“唉,千帆与你我也算兄弟一场,如今却落得这般境地,实在令人痛心。若是我能早点发觉,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安广厦摇头道:“并非你的过错。错都在于我。”说到此处,他的喉咙深处泄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用自言自语似的口吻道:“倘若我是个值得托付的当家,又怎会害身边人沦落到如今的境地。”
他细声的自白,只有冯广生听见了。
而后,他的脸色便恢复了平日的冷峻沉稳。他快走几步,来到赵潜呈倒地之处,脱下干净的外衫,仔细披在尸身上,盖住了背后被长剑穿透所留下的狰狞的伤口,也盖住了那张被地面压得变了形、却仍旧能看出惊恐与不甘的脸庞。
赵家的老夫妇站在一旁,透过婆娑的泪眼望着他。
屋里屋外,几十双眼睛,也在沉默中怔怔地望着他。
西岭寨已不复存在,可他却仍是这群人托付信赖的少当家。
他提声道:“各位,先带上逝者,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吧。”
众人纷纷应声,献上自己的外衫,将赵潜呈的尸身裹住,将不堪的伤口用体面的方式裹起,而后抬在肩上。两个老人也在七手八脚的搀扶转身出门。
前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黄昏时分,一行人穿过街市,声势浩大,引得岛上住民夹道驻足,其中有张癞子,也有李寡妇,每个人都沉默着,可每一双眼睛仿佛落在安广厦的身上,或幸灾乐祸,或伤感惆怅,仿佛在说,原来你也有做不到的义举,你也有无法兑现的承诺。
安广厦一路无言。
终于到了馄饨铺,沾满烟尘的招牌还在门梁上悬着,灶台里的柴火却早就凉了。
老妇在自家院门口停下来,却不进门,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兀自停下脚步,望向街边一棵槐树,喃喃开口道:“呈儿小的时候,总喜欢往这棵树上爬,那时候的树还是一株小苗,他也还没长大,还听我的话,玩够了知道回家,每次回家的时候,身上总是沾着槐花的香味……”
她的话语全无逻辑,声音很轻,絮絮叨叨着,绵长琐碎,毫无条理。可众人无一敢出言打扰。直到这院子的主人发出哽咽的呼吸,抹着眼角道:“老太太,你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老妇怔了片刻,布满皱纹的嘴唇颤抖着,又一次恸哭出声。
黄昏的风将树影吹得四处飘摇,好像这江湖中的纷争,此消彼长,无休无止。可对他们而言,人生已在此刻接近终点,像是站在桥中央,一眼便看到了尽头惨淡萧索的风景。
凄哑的哭声回荡在黄昏暮色中,显得格外空寥。
安广厦默默转过头。
冯广生敏锐地觉察到他的动作,立刻问道:“大哥,你要去哪儿?”
安广厦抬了抬手中空荡荡的铁鞘,道:“去追回晏千帆,归剑入鞘。”
“我与你同去吧。”
“不必了,你方才刚受了伤,不宜再动,你将诸位兄弟安顿好,便也歇息吧。”
眼看安广厦要走,冯广生又追了两步,拍上他的肩膀,而后迎上他回眸的视线,道:“那你可要平安啊,西岭寨没了谁都行,没了你可不行。”
“我明白。”安广厦点了点头,目光似有些闪烁,沐在夕阳中,好似一池蓄满悲伤的水。
*
安广厦走后,冯广生的视线仍旧凝着前方,方才与他对视的那双眸子还停留在他的眼前。
安广厦的眸子很大,内外眼角很宽,有着画匠口中最为规整的三庭五眼,这人的面相虽称不上英俊,也没有修饰边幅的习惯,但眼睛却是极明亮的,坦荡得叫人仿佛一眼便能看到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