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175)
“住手!”晏千帆愕然道,立刻翻身去阻止,但浑浊的酒浆眼看就要淌出,像一条瀑布似的,无情地浇向触手可及的希望。
水花滴在赵潜呈的颚上。
啪嗒一声脆响,是酒樽狠狠撞上地面的声音。
“呸!放开我!”赵潜呈拼命地挣动身体。
是冯广生抢先一步,用擒拿的招式从背后扼住赵潜呈的双臂,在毒酒倾洒之前把酒樽夺下,狠狠地摔在地上。
“你们两个混账!畜生!欺人太甚!”赵潜呈反复咒骂着,却怎么也无法摆脱身后那一双铁臂的钳制。
冯广生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你既然答应了他的条件,便不该反悔。”
“那你要我怎么办!”赵潜呈发出歇斯底里的嚎啕,“你们晏家人有菩萨保佑!天生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我什么都没有!我活得没用,活得是窝囊,我就算死了,世上也不会有人为我落泪,你们就不能放过我吗,难道我连好死都不配吗!”
这一番控诉,仿佛将十几年的积怨一并吼出喉咙,猛烈犹如洪流倾泻。
冯广生终于松开他的胳膊。
晏千帆溯流而上,来到他面前,将手心展开,道:“你看看这个。”
他在脸上抹了一把,定睛去看,只见躺在晏千帆掌心的折五钱,不知怎地变成了三枚。
一模一样的细方孔,一模一样的篆刻纹。
赵潜呈的脸上浮起狐疑之色:“为什么会有三枚?”
“本来只有一枚,另外两枚是我带来的。”
晏千帆手腕一抖,将两枚铜钱抛起,力道很轻,只够它们略微腾空,划出两条弧线,落进赵潜呈的手掌心。
赵潜呈的目光僵住了。
晏千帆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又道:“你不妨试着分辨一下。”
赵潜呈的手指微微颤抖,半晌过后,带着做梦般的神色缓缓抬起头。
晏千帆迎上他的视线,道:“现在你应该明白我为何能赢你了吧。”
*
赵潜呈愣住了,再次低下头,一双眼珠像是变成了石头,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手掌心。
他的手心仿佛要燃起火来。
他伸出滚烫的食指与中指,把其中一枚铜钱夹起,拇指抚过表面,让篆字和八卦的镂文与指肚上的纹路相抵相摩,动作细致入微,犹如品尝美人的肌脂一般。
尽管色泽和形貌全然一致,但常常被摩挲把玩的表面,手感一定更加纤柔。
待到三枚铜钱悉数在他手底臣服,他终于将其中一枚缓缓举起,道:“这才是我投出的那一枚。”
“正是如此,”晏千帆点头道,“你投掷的是其中一枚,看到的却是另外一枚。因而不论你作何猜测,你最终看到的结果,始终取决于我的意思。”
赵潜呈脸上的困惑渐渐转为怒火:“你是如何做到的?”
晏千帆道:“我练了十几年的手上功夫,这点本事还是有的。若是被你轻易察觉,我哪里还敢站在你面前同你坦白。”
赵潜呈似乎仍不相信,带着刨根究底的神色追问道:“赝品又是哪儿来的?”
晏千帆垂下视线,口吻中带了些不由自主的歉意:“这是我上楼见你之前,借了店小二的地方,依着他的描述,用市面上的铜钱抛光打磨的。若是时间充裕,还可以做得更像些,一定叫你全然无从分辨。”
抛光打磨,本是锻造铁器的工匠最基本的手艺。晏千帆虽然离开瀛洲岛十年之久,但祖上传下来的本事仿佛融化在他的血液里一般,他一刻也不曾忘却。就算是全然没有见过的小器小物,仅凭旁人几句描述,他也能够仿造得八九不离十。
精于赌技的赵潜呈怎么也不会料到,世上还会有人刻意为铜钱炮制一模一样的赝品。
于是,他竟被一个过分简单的、好似小儿嬉戏一般的阴谋骗得一败涂地,甚至输掉了自己的命。
任何人遭受这样的侮辱,都难免恼羞成怒,气急败坏。
赵潜呈捏起拳头,将那三枚状似亲生兄弟的铜钱攥在掌心,攥出尖锐刺耳的咯咯声,那些原本齐整有秩,平整干净的纹路,在他掌心扭曲,蟠结,彼此挤压,消磨,残杀,最终变成三块丑陋粗鄙、面目可憎的废物。
他用同样的力道狠狠咬着牙根,瞪着晏千帆的眸子,一字一句道:“使诈的人根本不是我,而是你。”
晏千帆点头:“我承认。”
只听砰砰砰三声利鸣,三枚可怜的小东西被大力抛甩出手,重重地撞向背后的墙壁,在剧烈的碰撞后坠向地面,留下一串细密的余响,不知滚入哪片阴暗的角落,才总算归于沉寂。
赵潜呈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颤抖着,他一把抓起晏千帆的领子,厉声质问道:“你耍我耍得很有意思吗?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罢休?”
晏千帆只是缓缓摇头,脸上的神色凝重,全然看不出耍弄人心的快乐,只有无尽的痛苦。
若是晏月华知道他将家传的本领用来使诈出千,会如何作想。
若是安广厦知道他将一个无辜的人逼至绝路,又该如何看待他。
让善人作恶,比让恶人行善还要更难。因为信赖与尊敬,都是脆弱易碎,一旦破损便再也无法修补的东西。
他抛光打磨的仿佛不是铜钱,而是自己的心,他将良知和尊严全部打磨干净,将最卑劣无耻的一面袒露在台面上。
“稍后你尽管揍我,只是我还有一件东西要给你看。”
许是他的口吻太过低沉,赵潜呈虽然满脸不情愿,但还是放开了他的领子,默默退后一步。
他踱到赌桌前,而后抬起手掌,五指攥成拳头,在空中悬停了片刻,毫无征兆地往桌面砸去。
他将满腔的积郁悉数发泄在这一砸之中,拳头仿佛铁锤,竟将桌面的木料生生敲碎,砸出一个歪曲的豁洞来。
巨大的闷响过后,木屑四处迸散。
冯广生也愣住了,立刻上前抓住他的肩膀:“晏老弟,你冷静些,就算赌不成,你也不能砸人家的店啊。”
他摇了摇头,神色出奇地平淡,目光在冯广生身上停了片刻,又转向赵潜呈,道:“你们自己看。”
赵潜呈像傻子似的瞪大了眼睛,目光顺着豁洞向里探去。
这赌桌因着装了三层抽匣的缘故,桌面下方形成一大块被木料包裹的空箱,用手指敲动,便能听到笃笃的回响。赵潜呈从未留意个中玄机,直到此时此刻,桌面被砸开,内里的情形在他的眼底一览无余。
本该空无一物的箱子里竟暗藏机关。有钉铆,有暗榫,有绞索,在微型机括的牵引下。以极为精巧的方式,与赌桌表面悄无声息地连在一起。
晏千帆的声音从旁响起:“你不是好奇自己为何会输给晏月华么?叫你百思不得其解的秘密就藏在这里。”
赵潜呈瞪圆了眼睛,争辩道:“这桌子明明是赌坊的摆设!”
晏千帆道:“是又如何,试问瀛洲岛上哪个生意人敢回绝铸剑庄庄主的要求呢?”
赵潜呈仍是不信,不依不饶地发问:“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晏月华在搞鬼?”
晏千帆道:“晏月华是我的亲生兄长,我对他的性子再了解不过,他从来不会冒没把握的险,自然不可能为了救我而赌上自己的命。”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闪过一丝苦笑,动作很小,很慢,像是将半生的委屈都融在这个浅淡的笑容里。
赵潜呈也勾起了嘴角,但笑得极其冷蔑:“你方才亲口说,晏家人有菩萨保佑。”
晏千帆反问道:“难道你是真的赌阎王么?”
赵潜呈没有回答,笑容好似蛋壳剥落一般,从他的脸上慢慢退去,而后他仰起头,目光却被屋顶阻住了去路。
原来所谓云霄殿,屋顶竟然如此低矮。
房梁上的木料爬满霉点。墙壁上也有大大小小的沉垢汇作斑纹,墙角尘埃堆积,蜘蛛结网,这些景象都隐黯淡昏黄的灯烛光中,消匿了影踪。
原来被他视作归宿的乐土,竟然如此肮脏,如此破败。
灰尘一直都在,只是他选择视而不见罢了。
赵潜呈站在这片隔绝天光与日月的的屋檐下,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吼。不知吼给自己,还是吼给这崎岖坎坷的世道。
而后,他抬起脚,狠狠地踹向赌桌。
*
晏千帆默默地注视着赵潜呈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