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18)
段长涯道:“旁人的好恶本就与我无关,我与旁人互不亏欠,只求问心无愧。”
柳红枫道:“可惜这世上大多数牵绊都是从互相亏欠开始的,你总是如此超脱,未免活得太冷清。”
段长涯露出不解的神色。
柳红枫道:“譬如若是我疯狂爱上了你,就恨不得让你多亏欠我一些,最好叫你永远偿还不清,如此你才会留在我身边,永远不会离开,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段长涯一怔。
柳红枫也怔住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许是周遭的灯火太幽暗,飘摇的冷夜中,他竟看不清自己的心,辨不清自己口中吐出的是心声还是遮掩。
本来事关情爱,世上从来没有一套道理能说得清。
好在段长涯并未追究他的话。这个天之骄子的面庞依旧是冷峻的,内敛的,像是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动摇似的,不显高傲,却显疏远。
柳红枫还想说什么,这时,公堂的大门被推开了。
*
疾雨顺着大门扑进狭长的走廊,好似一群冲锋陷阵的武士,在地板上砸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紧随其后的是一阵脚步声,从走廊尽头的黑暗中快步接近,带起一阵疾风,使墙上的孤灯为之一晃。
段长涯迅速站起身,手掌压住剑柄。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对面浮起:“长涯,是我。”
段长涯收了剑,诧道:“世子殿下,您怎么亲自来了?”
那人已迈入灯烛照耀的范围,披着一身金色锦袍,甚是显眼,他在段长涯面前停下,道:“你我本是一家人,见了我不必如此拘谨。”
段长涯迟疑片刻,改口道:“舅父。”
那人脸上露出笑意,在段长涯肩上拍了拍。
柳红枫也站起身,理好衣襟,侧目望向来人。他知道此人的身份,平南王育有一男一女,南宫裳是长女,下有一个年幼八岁的弟弟,名曰南宫忧。
世子南宫忧出生时,王妃不甚感染风寒,生出的儿子也是个病秧子,身子骨一直不太硬朗。南宫裳嫁给段启明的那一年,十三岁的南宫忧便随姐姐一同拜入段氏天极门,习武强身。
不过从他弱不禁风的身形来看,这二十余年的修行大约是打水漂了。
南宫忧今年三十过五,年纪并不算老,但比外甥瘦出整整一圈,在对方的衬托下,脸颊窄而消瘦,眼角眉间的皱纹甚是明显,看起来透着几分沧桑疲倦之态。他拍着外甥的肩膀,问道:“你怎么淋成这幅样子?”
段长涯低头看了看身上,又抬起头道:“我遇到一些麻烦。”
南宫忧叹了一声:“我就知道,我见你迟迟未归,远远又看到渡口喧嚣,便带了一些弟兄下山来找你。”
他所带来的天极门弟子也随他一起迈进公堂,此刻都在他背后等着,目光都投往同一个方向,便是唐真横暴在地上的尸体。
世子方才一直关心外甥,没有留意周遭的状况,此时觉察到气氛有恙,也往唐真的方向一看,当即发出一声低呼:“啊——这是……”
“殿下当心——”
段长涯的警告尚未落下,南宫忧已捂着额头,原地踉跄了几步,一副要晕倒的模样。
柳红枫离他不远,施展轻功,一个健步扑到他身边,稳稳地扶住他的肩膀:“世子殿下,当心脚边。”
南宫忧在慌乱中攀住柳红枫的胳膊,总算没有摔得太难看,他扶着额头,一面揉太阳穴,一面站稳脚跟。
柳红枫从近处看他,他的五官颇为方正,睫毛很长,眉眼低凹,鼻梁高挺,容貌和段长涯颇有几分相似之处。不过段长涯的神态常常冰冷严峻,拒人千里之外,实在浪费了南宫氏的美人胚子。这位世子就耐看多了,慈眉善目,温润和煦,就连眼角眉梢的皱纹都备显亲切。
若想攻陷段长涯,不妨先从讨好他的长辈做起。
想到此处,柳红枫笑得更加卖力,一脸人畜无害,阳光灿烂道:“殿下,我扶您去休息吧。”
南宫忧冲他摆摆手道:“没事,我就是天生见不得血……我口袋里有定神丸,劳烦你帮我拿一粒出来。”
“这就来。”柳红枫迫不及待地效劳。
南宫忧服下定神丸,脸色终于红润了些,重新站稳脚跟。柳红枫不动声色地挪了一步,刚好挡在他和尸体之间,挡住他的视野。
南宫忧睁开眼,望着他道:“对不住,让你见笑了,请问阁下是?”
“在下柳红枫。”
“莫非柳少侠是东风堂的弟子?”
“不是。”
“那一定是铸剑庄的学徒了?”
“也不是。”
“那是……”
柳红枫耸耸肩:“其实我本来不属于任何门派,闲云野鹤,来去无牵,非要让我说一个出身,我应当算是花柳帮旗下。”
言至此处,南宫忧的脸色唰地一沉。
柳红枫并不奇怪,毕竟花柳帮这名字实在不怎么好听,名门中人最重视来路尊卑,而他从来都不算什么正道人士。
这时段长涯上前一步,道:“舅父,这位枫公子是我的朋友。”
南宫忧大惊:“你竟然有朋友?”
柳红枫在一旁差点笑出声。
段长涯道:“他出手救我,与我并肩为战,我们……”
“我们当然算是朋友。”柳红枫立刻答道,继续笑得阳光灿烂,罪恶的手爪子搭在段长涯的肩上,不安分地捏来捏去。
南宫忧皱起眉头,但很快释然道:“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不是你爹,不会对你的朋友说三道四,而且你好容易才有个年龄相当的朋友。柳少侠,我这外甥本性忠厚和善,可惜不善言辞,不懂人情世故,多有亏欠,还望包含。”
“哪里哪里,世子殿下言重了,我与他一冷一热,正好投缘,何来亏欠一说。”柳红枫忙不迭献殷勤,全然忘了自己方才同段长涯说过的话。
段长涯无话可说,只能清了清嗓子,道:“父亲和两位伯父还不知道山下出了事吧?”
南宫忧点头道:“对,三家家主如今都集中在晏家的大宅中,他们虽不知山下发生的事,不过,今夜山上也出了一件大事。”
段长涯脸色一沉:“何事?”
“有人擅自攀爬峥嵘阁。”
连柳红枫也露出惊色。峥嵘阁位于峥嵘山巅,是瀛洲岛的最高峰,也是晏家藏剑阁所在。
上古名剑莫邪,就保管在峥嵘阁中。
段长涯皱眉道:“峥嵘阁外有天堑阻碍,如何能够攀爬?”
南宫忧叹了一声,道:“岂止有天堑,更有机关陷阱无数。那人试图从外墙攀爬,爬到一半便被羽箭射穿,背上都是洞,从墙壁上跌落,摔得粉身碎骨……”
柳红枫也不禁皱起眉头,峥嵘阁地势险要,墙壁高耸,这人被羽箭射成筛子,再摔上硬邦邦的山岩,不用想也知道死相有多惨烈。
南宫忧道:“晏家家主大度,打算将莫邪剑赠予武林新一代的青年才俊,才主张举办这次比武大会,可是此人却不识抬举,偏要擅自盗剑,不是鬼迷心窍又是什么。难道真的如江湖传言所说,这莫邪剑有邪气不成?”
段长涯问道:“殿下,你有没有看那人的屁股?”
“屁股?”南宫忧脸色一变,“人都死了,为什么还要看屁股?”
——不仅要看,还要脱下衣服来看。
这番话对段长涯而言,实在难以启齿了些。
柳红枫瞧见身边人的耳根一阵红一阵青,不由得心花怒放,暗自偷乐一阵,才敛正神色,道:“殿下莫急,还是由我来说明吧。”
他先指挥天极门弟子将唐真的尸体敛了,同三个棺材箱子一起搬入后院,简单埋下。
趁此功夫,将这几个时辰之中发生的变故逐一讲出。
南宫忧听过,脸上的忧色更深了一层:“原来是这样,有死囚混入岛上,图谋不轨,才搅出诸多事端。我们得尽早想出应对的法子,长涯,你先同我返回山上,拜见三位掌门,”说罢转向柳红枫,道,“柳公子,今日多谢相助。”
柳红枫看到南宫忧的脸色,当即领会对方的婉拒之意。他并非世家子弟,没有资格同段长涯一同上山,两人同行的路便到此为止了,继续胡搅蛮缠,只会自讨无趣。
他倒不急,抱拳一让,道:“若有什么消息,还请告诉我这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