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14)
剑势如虹,他已辨出暗器的轨迹,在侧身的同时扬臂递剑,就在翎筒散开的前一刻,长剑的剑锋划出一条弧,刚好抵住其尖端。他抬起另一只手,在剑镡处一弹。
震动顺着长剑扩散开,好似黄昏时分城楼里的钟鸣,在疾雨中荡出壮阔的波澜。他周遭的空气被压紧又迸开,好似弯弓放矢,将暗器的轨道生生地弹了回去,重新向岸边驰去。
一来一去,不过发生在须臾之间。一夜梦已失了控制,银针散落满天,骤然亮起的银光像蛛网似的罩在人们的头顶。人群登时惊呼连连,作鸟兽状四散,争先恐后地避开银光落下的地方。
只有一个人的脚步慢了。
那人置身于众目嘈杂处,本来并不起眼,现在人群四散奔逃,只剩下他还站在原地,面色苍白,胸口剧烈起伏。
他的身上看不到一处外伤,但却像是刚刚遭受了一次重创。
柳红枫一惊,即刻纵身而起,掠过水面,跃至那人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将他从银针落处推开。
那人被他冷不丁地一推,仰面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银针悉数落进岸边的砂砾中,很快便被雨水盖过,不见了踪迹。
那人突然从地上跃起,手底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短剑,径直刺向柳红枫的喉咙。
柳红枫侧身一闪,同时抓住对方手腕:“兄弟,我可是救了你一命啊,你就这么报答我的恩情吗?”
那人的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挣动手腕,从柳红枫的钳制中抽身,再次提剑刺来。柳红枫即刻出手,在咫尺外拦下他的攻势。
掌功对剑法,两人出手极快,转眼便过了十数招,剑刃的锋芒在柳红枫的五指间交错闪动,数次贴着他的指根划过,只要稍稍偏离少许,便能将他的手指割断。
然而,柳红枫平日里总是翘兰花的尾指此刻突然争起气来,灵巧地翻动,一面躲闪一面佯攻,那人从未见过这般掌法,愈发落得下风,终于手心的穴道被对方戳中,登时五指一麻,短剑滑脱,转眼便到了敌人的手里。
柳红枫将剑锋转了半圈,抵住对方侧颈的死穴。
那人偏头瞪他,满面尽是凶光。
柳红枫道:“唐兄弟,你说你糊涂不糊涂。”
“你怎知我姓唐?”
“你的暗器是一夜梦,你的功夫是唐家独门心法,你若不出手害我,或许我还没有实证,但你已经对我出手,还指望我又聋又瞎吗?”柳红枫说着,将手里的短剑压得更狠了些,在那人颈上压出一条红痕,“顺便提一句,唐家擅远攻,弱近战,你在我面前没有胜算的。我要是你就老老实实回答问题,你是不是将唐家的蚀骨散卖给一个黄杉的娼妓?”
唐家子弟露出惊色,但神色很快恢复如常,道:“不错,是我卖给他的。”
“敢问那姑娘是哪路人?”
“她是哪路人关我屁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你可知道她用你的毒犯了命案。”
“她出钱我就卖毒给他,她愿意杀谁就杀谁,我唐家的生意自古就是这么做的。顺便提一句,你口中的命案断然与我无关,因为若是我给人下毒,绝不会让你抓住把柄。”
那人说完,眼中凶光毕露。
柳红枫冷笑一声,道:“我以为唐家已在十年前金盆洗手,不再接伤天害理的生意,原来还留了一个不守规矩的叛逆小主。我看还是等段公子回来,再与你一起算总账吧。”
段长涯已经回来了。
他浑身已被大雨浇透,原本洁白的衣衫和浅淡的发丝上,都沾着殷红的血迹。他的怀里抱着一具尸身,左右肩各抬着两个,背后还驮着另外两个,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将绑在铁索上的七个人全都带了回来。
死者一共七个,高矮胖瘦各异,都穿着相似的衣服,不过衣料都被铁索勒成了破布条,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他们的身上到处是伤口和瘀紫,没有受伤的地方被海水泡得发白肿胀,肚皮和脸颊都肿了不止一圈,脸上的五官血肉模糊,几乎无法辨出人样。
他们都是雀背坞的船夫,从死状上看,他们曾被绑在沉甸甸的铁索上,活生生沉到水里,清光涯底礁石密布,大浪滔天,他们被卡在礁石之间,手脚受缚难以脱身,在浪头的反复击打下,被活活拍晕淹死的。
死状如此,已经很难勘查出行凶者的线索。
尸身横铺在岸边,仍旧被雨水冲刷着,淌着深红的血。人群纷纷避让,只有酒鬼扑在尸体上嚎啕大哭。一个烂醉如泥的人,将自己哭得和尸体一样溃不成形。
柳红枫在唐家子弟耳边质问道:“你该不会说,这些人命也和你无关吧?”
那人道:“当然无关,我才不会用这么费劲的法子杀人。”
“我差点忘了你是个用毒的蛇蝎,你为何要暗算我的朋友?”
那人咬着牙根道:“因为他是段长涯。”
段长涯已来到两人面前,点头道:“我是。”
那人五官扭曲,脸上凝出一抹狞笑:“所以我非得杀了你不可,你一定想不到我还能回到你面前,但我既然回来了,便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悔不当初!”
这番话像是他咬破自己的舌头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含着血。
段长涯眨眨眼,只说了简短三个字:
“你是谁?”
*
瀛洲府府衙。
柳红枫押解着唐家弟子,跟随段长涯一路来到府衙,刚一推门便傻了眼。
公堂上空无一人,早先段长涯带去莺歌楼的衙役好似蒸发了似的,全都不见踪迹。从莺歌楼抬回来的三口木箱,歪歪斜斜地堆在墙角,无人问津。
段长涯快步踱到堂前,拿起桌上的公簿翻了翻,簿上哪有今日的案宗记录,最近的一行字还是三日前写上去的。
柳红枫啧声道:“这群趋炎附势的家伙该不会都跑光了吧?现在可好,偌大的公堂,只有三个死人老爷坐镇了。”
段长涯低叹道:“虽然对瀛洲府衙的腐败早有耳闻,但我没想到他们竟散漫到了这种地步,简直是目无法纪。”
“是啊,这些年他们白吃了多少的皇粮,应该叫他们一口一口吐出来。”
这番话倒并非只为附和,多少也是柳红枫自己的心声,如今国运倾颓,边乱连年不止,先帝辞世,刚继位的新皇势单力薄,面对内忧外患,力不从心,朝纲紊乱,黎民受苦,若非如此,江湖也不会兴盛至此。
实在是老百姓的日子太难熬了。
但武林也并非净土,一面是名门正道尊卑森严,高不可攀,一面是三教九流鱼目混珠,乱象丛生,江湖割裂由来已久,就像峥嵘山上的灯火和山下的浊流,泾渭分明,难以逾越。
柳红枫望向段长涯,后者面色凝重,像是把天底下的都塞到眉心里。
这人总是皱眉头,柳红枫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倘若用手指把他的眉心一寸一寸缕平,他的额头会不会变成两倍宽。
也只有柳红枫会对他抱有这般奇思妙想,在场的另一个人心思则简单得多,只想将他扒筋抽骨,生吞活剥。
段长涯来到那人面前,道:“我想起你是谁了,你是唐真,唐家掌门末子。三年前我随父亲到访蜀中,曾在宴席上见过你的面。”
“你终于想起来了,”唐真道,“我要杀了你,为我的表妹报仇。”
“我与令妹何仇之有?”
“你勾引她,使她鬼迷心窍,误入歧途,这难道不算是大仇吗!”
*
段长涯尚未答话,柳红枫便抢先开口:“勾引?唐兄弟,不是在开玩笑吧,你说他勾引你表妹?恕我心智贫乏,实在想象不出他勾引人的场面。”说罢便转向段长涯,“段公子,我怎么没看出你有这等才能,要不你勾引我试试?”
段长涯摇摇头,没有理他,只是对唐真道:“我与令妹不过一面之缘,路见不平出手相助罢了,谈何勾引。”
唐真满面怒容道:“好个路见不平,什么好事都叫你占尽了,凭什么!”一面说着,一面试图上前。
柳红枫还制着他的穴道,一面将他拉回来,一面道:“慢着慢着,我早知道段公子不会勾引人,你诓骗我的账我暂且不和你算,但听到你的鼎鼎大名,我忽地想起一件事来,半年前蜀中出了一个纨绔子弟,将自己的表妹绑在床上灌药奸杀,淫|辱尸身,获刑死罪,这人就是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