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125)
“我怎么知道。”赤怜不耐烦地回答。
柳千还想说什么,但视线又往竹林瞥了一眼。竹林中的人影愈发迫近,大约很快就要找到洞口。他皱起眉头迟疑了片刻,终于道:“那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说罢,他将一直藏在袖底的短剑抽出,扔到赤怜手中。
赤怜下意识地接过,在看清短剑的模样时,睁大双眼,露出十足惊讶的神色。这短剑竟是金娥赠予柳千的那一柄,也差一点成为杀害两人的凶器,兜兜转转,几经易手,最终还是回到了她的掌心。
她收拢五指,轻柔而坚决地握住剑柄,像是将心上人的脸颊捧在手中。
柳千丢下剑,随即迈开脚步,贴着岩洞边缘往洞口的竹林中走去,赤怜一把拉住他的肩膀,低声道:“慢着,别往外去,外面已经被包围了,你现在出去,定然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柳千露出惊色,问道:“那怎么办?”
赤怜抬起手,往反方向一指:“你往里面。”
柳千更是惊讶,目之所及之处,只有一片苍茫的黑暗,根本看不清对面是峭壁还是深渊。
赤怜解释道:“这洞口处的风很大,说明里面肯定很深,你往里走,但要记得方向。坚持住,等枫公子来救你。”
“我才不用他救。”年轻的男孩把眉毛一挑,转身往黑暗中去。
“柳千。”赤怜在他身后唤道。
“嗯?”柳千停下脚步。
赤怜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你就不怕我再骗你一次么?”
柳千转回身,脸上尽是狐疑之色,仰头打量着面前的女人,半晌后嘟起嘴道:“你这人真是古怪,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到底想不想让我听你的话?”
赤怜沉默了片刻,叹道:“其实我也不知道。”
柳千听得直皱眉:“这么大年纪了却连小孩子也不如,你真的是金娥姐的朋友吗?”
赤怜听到金娥的名字,眼中登时一亮,扬起嘴角道:“当然了,我与她的牵绊实在比你深厚得多。”
柳千怔了一下,很快撇嘴道:“这么大年纪还和小孩子争风吃醋,我实在不喜欢你。”
“哼,彼此彼此。”赤怜答道,“快滚远一点吧,别让我再看见你。”
最后一句恶言没能传进柳千的耳朵,后者已经走远,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黑暗中。
赤怜如释重负,望着他远去的方向,那苍茫的黑暗里像是传来一声回响,清晰笃定,如银针一般落在她的心间。
她仍旧厌恶这个自以为是的小鬼,但却希望这人能够平安无事,比她活得更长久,更幸福。
原来,这就是施舍予爱的感觉。
她的心扉曾是紧闭的,如今终于向人间敞开,金娥不仅救了她的命,也救了她的心。金娥希望她自由,而此时此刻,她竟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与昂扬,即使凭借双足走遍天涯海角,她也不会感到疲倦。
但她选择留下来。
她要留在这里,将恶的根基连根拔出,将血的仇恨悉数讨回。
终于,窸窣的竹影中传来急躁难耐的催促声:“快,这里有个山洞,快进来找!”
凌乱的脚步声如潮水一般涌入,她等待着,直到薛玉冠的脸在黑暗中浮出。
那张歪斜丑陋的脸庞,曾经是她的噩梦,此刻却是她梦寐以求的褒赏。
*
黑暗中,岩壁屹立,嶙峋犹如刀锋削过一般,在连年的海风吹拂下,风干的盐分在石面上凝结,渐渐化作一层淡白色的覆皮,细腻的盐粒微微闪烁,形成一道独特的景致。
世间万物皆有业力之说,业力偏往一处,昼夜不停,积少成多,就算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风,也能够沉积出如此瑰异的痕迹。
经年累月积攒的恶行,也化作一股看不见的业力,将薛玉冠推进这间异样的山洞,推向万劫不复的命运。
他的眼睛素来擅长在黑暗中巡视,因而很快便发现了藏在黑暗里的踪迹。
叛徒赤怜。
赤怜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衫,露出狭窄的肩膀轮廓和干瘪平坦的胸口,实在毫无女人魅力可言。她惯常的外衫盖在金娥的身上,而金娥躺在岩壁一角,已经化作一具冰冷的尸体,铁青的脸庞同样毫无魅力可言。
“就是这两个贱女人谋害了章潜。”血衣帮之中有人咒骂道。
章潜便是那个误入内院,被金娥拼死捂住嘴巴的男人。
“人是我杀的,”赤怜冷冷道:“是他自讨苦吃,死有余辜。若是他再活过来,我便再杀他一次。”
众人被她的态度激怒,纷纷振臂而呼:“薛先生,让我们给她点教训。”
薛玉冠却抬起一只手摇了摇,示意身后的帮众噤声。
他的嗅觉比山中的老狐狸还要灵敏,他只消看了赤怜一眼,便已看出她与过往有所不同。分歧点在于金娥的死,金娥是她在世上唯一牵挂的人,一旦失去这个人,她便再无后顾之忧,此役为了复仇,定然会破釜沉舟,抵死相搏。
薛玉冠并不怕与善人为敌,因为世间的善人往往博爱多情,时常被情爱所累,作茧自缚。但赤怜显然不是善人,切断她的牵挂,也就切断了她的弱点。没有弱点的敌人才最为可怕。
他微微偏过头,低声问道:“你们来时有没有看到柳红枫身边的小鬼。”
身后的帮众纷纷摇头:“没有。”
“好,那么先进去找人,章永,你带两个人去。”
被他点到名字的随从应了一声,招呼两名下属追随,而后越过赤怜的肩膀,往深处走去。
然而,章永才迈出几步,便感到后膝一热,像是突然被烧红的烙铁烙过似的,他大叫一声,捂着膝盖跪倒下去。
另外两人大骇不已,当即停在原地,不敢继续向前。
“谁准你们这些贱男人通行了?”赤怜冷笑道。
章永转回头,眼中的愤恨还没来得及投出,便被霎地迫近的一道银光夺去了魂魄。
赤怜手腕一扬,将手中的短剑掷出,隔着如此近的距离,不偏不倚地命中他的眉心,像一只钉子似的撕开骨肉,穿进他的脑壳。
因着中毒的影响,赤怜的手劲大不如前,平日里能够轻易洞穿的颅骨,此刻却阻住了她的剑势。但这一击并不是结束,在所有人回过神之前,她便率先动了起来,施展轻功,健步如飞,转眼便来到章永面前。用双手反握剑柄,微微拔出少许,再一次深深向前插去。手腕的力量不足,
一击不够,便补上第二击。手腕的力量不足,便将体重一并压上。她带着豁出性命的决心出手,势如破竹,章永甚至没来得及咒骂出声,脑壳便在剑下裂开了花,白色的脑浆混杂着鲜红的血,迸得四处都是,沾在赤怜单薄的衣衫上。他倒下的时候,两只眼珠几乎从眼眶中滑出,脑袋活像个碎裂的鸡蛋,已全然没了人样。
残忍无情如薛玉冠,在咫尺外看到这般血腥的场面,也难免胆寒心惊。然而,赤怜一介女流之辈,却全然没有惧意,她折起左手的手肘,用内侧的衣料夹住短剑,快速抹了一把,将沾在脸上的血污抹去,而后轻轻一甩,甩出一道冷冽的银光,宛如半月当空。
她的眼底也闪过一丝疯狂的光。目光扫过敌众,仿佛在寻找下一个目标。她手中的剑,身上的毒囊,都化作囚禁恶魔的笼子,在黑暗中瑟瑟作响。
恶魔的爪牙呼之欲出。
跟随章永的两个人被她吓得脸色土白,步步后退,已经躲在同伴背后。
薛玉冠怒道:“躲什么躲,不过是个女人,你们几时变成这等没出息的废物了!”
两人先后瑟缩,又战战兢兢地迎上前去。
一时间他们竟分辨不清,自家的帮主和对面的疯婆娘,究竟哪个更可怕一些。
这些年追随薛玉冠的人数目很多,有些年轻,有些年长,加入血衣帮的时限有早有晚,有的得了帮主重用,成为心腹,有的尚是跑堂的喽啰,默默无闻。不过血衣帮上下不论老少,都有一点共识,便是帮主喜好男色,讨厌女人。
薛玉冠的心腹之中,有些知道他仇恨的由来。十余年前,薛家还是江湖中的小门派,尚有着扬名立万的野心,彼时薛玉冠尚且年轻,为了振兴家门,曾经屈尊降贵,花了数月的功夫,竭力讨好过一个名门嫡女,
然而,那个女人却拒绝他的好意,另行与权宦之家订立婚约。薛玉冠得知消息,倍感受辱,将数月以来的谄媚殷勤在一夜间化作愤恨。他找来几个走投无路的浪人,用重金收买,命令他们将那女人绑至郊野荒屋,轮流奸污,玩弄淫辱整夜,直至官府前来寻人,才束手就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