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120)
,眼中渐渐浮起一丝温暖的光。
是方才差一点被自己亲手扼杀的光。
在这样一道光面前,赤怜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丑陋的怪物,一条阴冷粘腻的毒蛇,她全然不敢看金娥的脸,仿佛那不再是她昼夜思慕的脸庞,而是一面冰冷无情的镜子,照出她的软弱,她的卑劣。
内院一片静谧,略显荒废的院落笼罩在昏沉的夜色中,靠近墙边的地方有翠竹生长,与墙外的竹林交相辉映。金娥抬手一指:“门就在竹林后面,我方才一个人在院子里闲逛时看到的。”
三人立刻往竹林奔去,沿着狭窄弯曲的小径走到尽头,将半人高的杂草拨开,果真看见一扇生锈的铁门,门面与墙面一样覆了一层青苔,若不仔细观察,很难察觉原来这里还有一个出口。
柳千迫不及待上前去拉,却拉扯不动,原来门闩上挂了一只旧锁。
这锁是铁制的,温度很凉,他的手握上去,手指哆哆嗦嗦,很快又松开了。这一松懈使他心下紧绷的弦骤然弹开,余下的力气也像倾杯之水似的,瞬间流了个干净。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口呼吸。
金娥立刻上前,轻抚他的肩背,手上动作极尽温柔。这片刻之间,脸上竟露出十足幸福陶醉的神色。
赤怜去对付那一把锁,锁已经很陈旧了,用蛮力不易破坏,还会发出很大的声音,她索性从毒囊中取出一根细针,沿着边缘的锁孔插进去,左右试探。她并不精于此道,只能凭着手上的感觉摸索。
她感到手底的冷铁微微松动,发出细小尖锐的吱摩声,只消一点……再接近一点,她便能撬开这扇门,找到起死回生的路。
但她的心思太过投入,竟未注意到身后迫近的威胁。
血衣帮之中,竟有一个人寻到了内院。
那人已穿过空地,步入竹林前方愈发狭窄的小径。他的步伐有着习武之人惯常的轻巧与从容,细若无声。与脚步声相伴的还有一丝冷冽尖锐的声音——是锋刃上有风拂过时留下的微鸣。
宣告死亡的鸣响。
柳千还跪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赤怜则全神贯注地对付门锁,并未留意这异样的气息。
金娥竟是第一个听见的。
声音穿透肺腑,冰冷沉重足以撼动灵魂,但又急迫得像是战阵前的鼓擂,在顷刻间便迫近极处,不留任何回旋的余地。
在金娥过往的生命中,有多少苦难都是迈着同样的步伐降临,残酷而精准,干脆利落地切断所有希冀与美好,将她抛在漫长岁月里,独自肝肠寸断。
过往的每一次,她都在沉默中埋头承受。
但这一次,她站了起来。
她的同伴尚未觉察到她的动作,而她将好容易拾回的褴褛衣衫从肩上飞快褪下,攥在纤细的十根手指间。
在冰凉的夜风中,她再一次袒露出伤痕累累的,饱受摧残的,肮脏卑贱的,妓女的身体。
她将衣服揉成一团,牢牢攥在手里,而后不顾一切地冲出竹林。
来人与她在转弯处相遇,猝不及防接下她的冲撞,仰面倒地。而她跨坐在男人身上,将手中的衣服狠狠压向男人的脸,用布料捂住了对方的嘴巴。
男人身形魁梧,摆头挣动时,动作凶猛如虎,他很快发现袭击自己的不过是一个孱弱的女人,登时怒目圆睁,抬起脚来踢踹金娥的小腹。
金娥使尽浑身解数,但怎么也压不住那一具强壮暴戾的身体,她索性放弃保护自己,只是一味地压下全身的重量,把所有的力气都倾注在手腕上,一刻不松地堵死了那人的嘴。
——不要出声,不许出声!
她赤裸着身体趴伏在男人的身上,用着往日里伺候男人的、耻辱放荡的姿势,歇斯底里地反抗着命运的鼓擂声。
鼓擂阵阵,争斗却在沉默中进行。男人几乎踢断她的肋骨,而她手上的力气也在剧痛中渐渐松懈。男人伸长手臂,将掉在身旁的刀柄拿起,高高举向半空,刀尖如蜘蛛一般爬上她的肩胛。
咔嗒一声——是锁芯崩解的声音。
赤怜终于打开了门,在狂喜中回过头,却愕然发现金娥与一个男人扭打在一处。那人已将金娥掀到一旁,但金娥仍旧用力捂着他的嘴,教他发不出声音。
一把刀穿过金娥的后背,从前胸伸出,半截刀刃是鲜红的,淌着淋漓的血。
赤怜几乎大叫出声,眼前的天地像是在一瞬间炸开,化作一片火海。她不知用了怎样的意志力,才强迫自己没有叫出来。
她冲上前去,将指间的毒针狠狠扎进男人的眉心。
毒针上沾着苔藓的浆液与冷铁的锈蚀,当然还有她精心调配的戾毒,男人浑身一僵,眼睛古怪地翻动几下,眼中顿时蔓出一片血丝,手脚也随之抽搐。
赤怜掐住他的脖颈,直到他的喉咙深深凹陷,紫色的纹路从眉心蔓延到颈侧,他才彻底不再动弹。
赤怜杀死了敌人,然而,时间却不可能回溯到前一刻。
她不过只是晚了片刻。
柳千也终于爬起来,带着受惊的神情望着青砖石上淋漓的鲜血,口中不住唤道:“金娥姐,金娥姐——雁序”
赤怜俯下身将金娥的残躯抱起,搂在胸前,而后转向一旁不知所措的小鬼,低声命令道:“走!”
三人一起越过那一扇陈旧的铁门,步入更加幽深的竹林。
永远没有尽头的黑暗在面前延展。
第十五章 千秋月
柳红枫在陌生的房间里醒来。
头顶陌生的景象使他心惊,出于本能想要坐起身,但却不甚扯动伤口,引来一阵剧烈的撕痛。下一刻,他的肩膀便被一只手按住,压回到枕上。
“躺下别乱动。”
段长涯的声音有些生硬,和方才噩梦里所听到的语声别无二致,这人的声音总是如此平淡,缺乏变化,若想要了解他,便只有亲眼去看一看他的神态。此时此刻,他的神态中没有噩梦里的癫狂与暴戾,反倒很是沉静。被夕阳余晖镀上一层金边,显得比平时柔软一些。
夕阳的角度又下沉许多,几乎已经没入地平线,窗外的光影瞬息万变,像是一杆笔在天地间恣意涂抹。
身下的床单很干净,透着淡淡的药草味,柳红枫很快发现这味道并不是从别处,而是从他自己身上透出的。
他浑身的血污已被段长涯擦干净,不仅如此,上半身的伤口也涂抹了伤药。段长涯正坐在床边,身旁摆着药钵,显然还没有完成工作,只是发现他从昏迷中醒来,才暂时停下手。
“我……”柳红枫试图开口,却发现嗓子干渴难耐,像是被一把火烧得冒烟。段长涯见状,当即起身端来一杯水,而后将手垫在柳红枫脑后,试图将对方的身体撑起来。
指尖触碰到颈后的皮肤时,柳红枫的肩膀突然打颤。
段长涯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手臂僵在半途,不知该进该退。但但后者已经用自己的力气撑坐起来,伸长脖子凑上前去,嘴角碰到杯沿。段长涯慢慢抬起手,让水流进柳红枫的喉咙里,然后腾出另一只手,把滴漏在对方胸前的水珠擦拭干净。
柳红枫察觉到自己的胸口也是赤裸的,盖在一层薄薄的被单下,像是要散架似的,虚弱乏力。
在清水的浸润下,他干咳了几次,终于重新找回声音,问道:“我们在什么地方?”
“还是莺歌楼。”段长涯答道,“另一个房间。”
他追问道:“我睡了多久?”
“很短,只有一会儿功夫,大约是被伤药蜇醒的。”段长涯答道,见对方皱起眉头,又开口补充,“伤口总要处理,我也没别的法子,你姑且忍一忍。”
柳红枫倒吸了一口凉气,贴着胸膛的被单还是冷的,显然落在他身上没多久,在那之前,他恐怕一丝不挂地暴露在对方的眼底。
他迫不得已追溯起那段迷乱而不堪的记忆,想到自己耽于欲求,丑态毕露的模样,他便感到一阵焦躁,语气也变得刻薄:“段少爷可真是体贴入微,叫我怎么消受得起。”
段长涯望着他,沉默了片刻,道:“你的心情不好,还是再睡一会儿吧。”
“罢了,”他立刻否认道,“我在你面前出的丑已经够多了,不想再丢人现眼。”
段长涯叹了一声,道:“枫红,我从来没觉得你出过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