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111)
“段……长涯……”柳红枫呜咽着,用虚弱的声音唤出这个名字,“你……你要杀了我么……”
他甚至觉得,若是能死在这疼痛的浪潮中,被撕扯成碎片,嚼烂咽下喉腑,未尝不是一场解脱。
然而压迫他的重量突然消失了。
被唤到名字的人猛然惊醒,像是刚刚从漆黑的梦境中脱逃而出,带着一丝茫然撑起身体。
柳红枫睁开眼睛,透过模糊的暮霭,借助穿过窗棱的一缕金色余晖,望着眼前那张端正俊美的脸庞。
他是那么擅长观察段长涯的神色,就连睫毛的细微牵动,嘴唇的轻轻开阖,都躲不过他的眼睛。就在那一瞬间,他所熟悉的人像是重新回到了人世,用将信将疑的口吻唤道:“……红枫?”
柳红枫启口应答,但还没有吐出字句,便剧烈地咳嗽出声,几乎要将脏腑咳出来。他用手掌捂住嘴唇,掌心很快被血浸湿。
血顺着他的指缝淌出来,段长涯看在眼中,立刻扳开他的胳膊,转而用自己的手掌抚上她的脸颊,问道:“红枫!你还好么。”
“……我觉得自己快死了。”柳红枫终于止住颤抖,虚声答道。
“抱歉,是我来得太迟,”段长涯将手臂环过他的脖颈,用力将他的身体支起,揽入怀中,“不必担心了,有我在。”
说话的口吻没有半点虚言,像是根本不记得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
柳红枫凝神看着咫尺外的人,那人的袖口和胸前都已沾了自己的血,变得不再洁白无垢。
他问道:“你怎么会来?”
段长涯答道:“我听门中弟子禀报,你与那个黑衣的女人走在一处,擂台上我分明看到她暗中对你出手,所以便担心你的安危,就一路寻来,然后……”说到此处,他举目四顾,神色似有些茫然。
柳红枫立刻勾住他的脖子,将他的目光重新引回到自己身上,道:“方才多亏你救了我,你若是再晚一点到,我怕是要死在血衣帮的毒手下了。”
段长涯一怔,终于看清三个人的尸体,而后又看到自己插在一旁的长剑,皱眉道:“血衣帮?是他们将你伤成这样么?”
柳红枫微微点头,道:“我与血衣帮结仇已深,擂台上又将他们教训了一顿,所以他们便伺机报复我,是我自己太大意,竟然中了奸计……”
他的语气愈发飘忽,尾音化在压抑的呼吸声中,段长涯听过,立刻皱眉道:“你伤得好重,我带你回去段府……”
柳红枫却面露难色:“不行,外伤不打紧,只是我还中了毒……”
段长涯神色一凛:“什么毒?”
“蛊蛾……雌蛾的毒,”柳红枫的声音越来越小,干脆偏过头去,咬住嘴唇,“你最好离我远一点,不然我会忍不住……”
没等他说完,段长涯便倾身堵住了他的嘴唇。
这一次的动作极其轻柔,垫在颈后的手掌反复揉捏,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动物一般,将他的挣扎与抗拒悉数化为无形。
下一刻,他便觉脚下一轻,身体竟被对方横抱起来。
他摇头推拒道:“你不用……”
“抱紧我。”段长涯用简单的命令打断他的话,而后收紧手臂。
柳红枫缓缓抬起手,小心翼翼地递出,带着几分迟疑,终于勾住对方的脖颈。
他听见段长涯的呼吸也随之一扬,就像是被他细微的举动所勾动,长久的平静之后终于荡起涟漪。
这正是他所求的结果——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留下的空乏却使他无所适从。
他将自己埋在对方的怀抱中,终于忍不住吐出埋藏心底的字句:
“长涯,为什么偏偏是你……”
*
柳红枫并不是第一次说出这句话。
段长涯短暂垂下视线,明亮的眸子扫了他一眼,道:“是我不好么,难道你想要别人?”
这番回答本来颇有醋味,但从段长涯的口中吐出,却显得坦荡自然。段长涯一面说,一面将怀中人放下,放在柔软的红帐中。而后用自己的身躯遮蔽对方的视野。
柳红枫再也瞧不见周遭的一片狼藉。眼前只有飘摇的丝质帷帐和钢铁一般坚硬的人儿。段长涯居高临下望着他,神色是那么专注,以至于使他生出一种错觉,仿佛此地并非并非瀛洲岛,房间中也没有横陈的尸体。温暖的暮色里,只剩下他们两双眼睛凝视彼此。
没有出身之别,没有性情之差,更没有横亘半生的仇怨,只是两颗孤独又躁动的心,深深地被对方吸引,为彼此而躁烈鼓动。
柳红枫微微抬起手,伤痕累累的指尖颤抖着,轻轻贴在咫尺外的脸颊上,而后用梦呓般的声音道:“我只想要你。”
段长涯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着,立刻俯身吻他。并将他包裹在身上的残破的衣料重新拉开,扔到一旁,用自己手掌心的温度取而代之。
施舍与掠夺,都在这片荒芜的血海中发生。
段长涯的动作凌厉而迫切,仿佛那柄天生孤傲的长剑一般,决绝蛮横,锋芒毕露。柳红枫又怎么受得住这般凶猛如潮的攻势,头发在枕间凌乱散开,视线被氤氲的水汽模糊,浑身的伤口开出躁烈的红花,淋漓地怒放着,迫不及待地吸噬他的生命。
在一片朦胧中,他下意识地呼唤对方的名字:“长涯,长涯,救我……”
在蛊毒的浸润下,他的声音也变得湿濡不堪,好似一直无形的手,不断牵动两人之间的绳索,每一次作声,都让对方的心跳更加深沉,更加剧烈。
——雌蛾会散发出致命的吸引力,使同类雄蛾沉沦癫狂。
柳红枫从未见过段长涯耽于情爱的模样,现在他总算知道了。那双眸子一旦被沾染,便如野兽一般热烈,毫不掩饰心中的痴与狂,像是要将他吞噬一般。
而他全然抛却尊严,为本能所驱使。
红帐之中,人影纠缠,交叠的呼吸愈发粗重,不分彼此。
他被疾风骤雨卷裹着,浮浮沉沉,痛楚的浪潮远远盖过快乐,每一次牵动伤处,便好似被雷电劈过全身,很快他便出了浑身的汗,沾在床榻上,与数不清的粘稠淤血混在一起。
“很疼么?”段长涯在他耳畔低吟,声音中满是压抑的痛苦。
“没关系,”他却只是摇头,在短促的呼吸间歇凝向对方,道:“还好是你……疼也不觉得。”
他看到对方的肩膀因为他的话而震动,他的脸色有多惨白,对方的眸子便有多深沉。他想,他与段长涯之间本该如此,他非要用自己的吸引力将这人拉下神坛,要这人为自己而沉沦堕落,从身到心都沾满血污。
宇YU溪XI。他还想说什么,嘴唇却被对方堵住,低沉的声音贴着耳畔响起:“你不要再说话了,交给我。”
他勾起嘴角,双眼眯成两条线,眼底明明噙满泪水,却流露出仿佛置身美梦一般餍足的笑意。
他看到段长涯的神色愈发迫切难耐,等不及向着更加隐蔽之处探去。而他也焦急地迎合着,扭动着,不知廉耻地缠住对方的身体。
以蛊毒为借口,一切都变得合乎情理。
方才他是被人所迫,现在却是自投罗网。彼时与此时并没有分别,为了达成目的,他连自己的心魂都可以挖出来,摆在秤上作筹码。
红帐飘起,遮蔽了他的眼。他咬紧牙关,将痛楚悉数吞下。
他想,这是他应得的报应。他以面具欺骗自己的仇敌,最终却被仇敌凿开身体,侵占心魄。
一日之前,也是在同一张红帐里,他的眼底含着醉醺醺的水汽,双手勾住这人的脖子,脸上带着肆无忌惮的笑容,一颗心飘入云端,忘却烦忧,随风而动。
但柳红枫从未曾心动,那片刻的旖旎,只不过是属于别人的一场大梦罢了。
他的一部分在这个血红色的黄昏死去。余下的部分化作燎原的火,誓要将沉朽的大地焚出一个窟窿,将尘封的真相从黑暗深处中掘出。为此,就算耗尽一己之躯,化成灰烬消逝在风中,他也在所不惜。
*
赤怜做了一个梦。
梦里一片安宁,只有她与金娥两人,她挚爱的笑魇无比亲近,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中,每一个细节都变得清晰可辨,弯弯的眉梢,眼角绵延的细纹,露出笑容时淡红色的湿唇……每一个简单的神情都能变化出千般风姿,使她沉醉其中,她只消看着这个人,便能够度过天荒地老,永远不必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