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和他的冤家殿下(83)
柳长诀说他自己钻死胡同,楚策又何尝不是,表面上说着不在意了,背地里暗自伤神愧疚。
到底是要一颗多坚硬的心,才能承载铺天盖地的算计与疲倦。
人皮覆身,便将心思尽数藏去,瞧不见里头的猩红血液亦或是森森白骨,可一旦交了心,便如同将那层光鲜亮丽的外衣撕裂,露出了那颗脆弱、不堪的心。
见过这些仍能执手的情人,才有资格谈白头。
年前行了淮王册封礼,身子还未痊愈的小殿下被折腾了整日,又被送入了修缮后的淮王府,结果当夜便迎来了翻窗而入的西平王。
西平王不仅能翻自家王府的墙和窗,现下多了个淮王府。
那少年王爷笑他像个登徒子,夜半翻窗,调戏美娇娘。
梅庚倒是无所谓,故作情深款款,偏又存了几分戏谑轻佻:“梅某翻窗,为的可是少年郎。”
少年郎红了脸,丢个枕头赶他出去,登徒子厚着脸皮接下了,只当是少年递来的请帖般,抱着软枕上了榻。
嬉笑间,那血淋淋的前世也仿佛被遗留在回忆的最深处。
忘不得,却上了锁。
怀拥心上人自当万千旖旎,奈何陆执北数次警告,淮王殿下身子不似平常少年,这几年来顽疾颇多,如今年岁尚小还瞧不出,若照料不好,上了年纪定是苦不堪言。
如同一句清心咒,西平王便不敢乱来。
夜里梅庚察觉怀里少年似有不安,以为他又梦魇缠身,便将人搂紧了些,却不料少年僵了片刻,喘息凌乱着将他往外推。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梅庚愣了片刻,便明白过来,短促地轻笑了声,重新把人捞怀里抱紧,节骨分明的修长手掌便顺着少年柔韧腰身向下探去,贴耳低声哄了句:“不要动。”
楚策果真不再动了,暗暗咬上了梅庚肩头衣衫,仗着夜色昏暗,掩去眉梢眼角隐忍时的妖色媚意,只是喘息更急促了几分。
落在梅庚耳中,无异于对意志与定力的考验。
西平王叹息不已,自嘲这便是自作自受,任劳任怨地伺候了小殿下,便翻身下榻去取了锦帕擦手。
……再拥着他,才是自找罪受。
燃了烛火,便瞧见淮王殿下瑟缩在榻上,裹着锦被将脸都藏了进去。
实在可爱。梅庚失笑,走回去扯了扯锦被,“躲什么?别闷着。”
回应他的是沉默无声。
“该做的早都……”梅庚倏尔顿住,脸色变了变,他们之间早就不清不白,奈何前世梅庚心存怨愤下了狠手折腾楚策,次次恨不得要了他性命,话出口才觉不妥,眼底添了慌乱,低声解释:“那时我……”
“不妨事。”被子里忽而伸出只清瘦白皙的手掌,摸索着扯住了他的衣角,藏在里边不肯露面的淮王殿下沉默了片刻,闷闷道:“我愿意的。”
“什么?”梅庚一愣。
又是沉默,楚策慢吞吞地露出双眼睛来,遮着下半张脸,眸色却是极认真的,“那时,我愿意的,只是……”
淮王殿下噤声,又拉上了被子,将双眼连同泛红的耳尖一起遮了起来。
梅庚却明白了,一时心头复杂不已,又觉眼前的楚策经年未变,明知他少年身躯内藏着的,是曾破灭碎裂过的魂魄,但又毫无违和。
仿佛那些年狠厉冷漠的帝王才是装模作样,而此刻的、眼前的他,温软如云,才是最真实的楚策。
半晌,梅庚重回了榻上,掀开被子进去将温热的少年身躯搂进了怀里,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小策。”
“嗯。”楚策低低地应了一声。
“我爱你。”
——寥寥数字,满腔情意,足足等了两世才说得出口。
薄日浩渺,将至年关,又是一场冬雪簌簌,一封绘着翠色柳枝的信笺便送入了西平王府,梅庚漫不经心地拆开扫了两眼,视线倏尔一凝,旋即轻声道:“传消息给永定侯府、平国公府和太尉府,邀平国公世子过府一叙。”
秦皈未多问,只应了句便转身而去。
梅庚敛下眼,摩挲着粗糙纸面,那信上字迹清秀飘逸,颇有出尘之意,唯一言——除夕夜宴,东宫有变,洛王府应也知晓。
偏首望向窗棂外,不知何时积云已然遮掩了日光,天际一片苍茫的白。
风承玉应邀而来,宽襦长袍,同其父般的儒将风范。
朝堂党派混乱,诸武将大多以西平王梅振义为首,便沿袭至小辈。
“王爷。”风承玉敛袖一礼,便听上座男子一声冷冽淡声:“无须多礼。”
曾枕尸卧骨,此刻毫不收敛阴戾冷漠,风承玉自能察觉到扑面而来的压迫与阴寒,他敛下眼,道:“王爷的消息属实?”
“自然。”
梅庚唇边分明带着笑,眼底却是冰冷一片,“世子如今掌管皇宫禁军布防,当知本王寻你来是何意。”
相视片刻,风承玉蓦地一笑,“王爷的意思是?”
梅庚缓缓吐字:“瓮中捉鳖。”
风承玉怔了片刻,迟疑道:“可宫宴之上……”
“趁乱才好下手。”梅庚意味深长地微勾起唇,又似漫不经心般道,“洛王党羽众多,本王也是替陛下着想。”
风承玉缄默良久,算计着其中利害,方才缓缓吐出口气,道:“下官明白了。”
待他走后,梅庚才阖目叹了口气——可惜,大好的机会。
若非西北之战伤及了西北军根基,倒不如连着楚恒之和楚洛一并除去,再推那倒霉太子身上,只可惜……只可惜。
不是时候。
清寂雪夜,满城飞霜,飞檐下琉璃灯明,一人推门而入,携满身寒气,恰见房中临摹书帖的温润少年,白衣覆身,鸦色长发披散垂落,伸手去挑起一缕,犹带湿润。
“除夕宫宴,记着称病。”梅庚轻声,指尖绕着湿发缠了一圈。
楚策便明了,执笔的腕微顿,窗外飞霜雪白,红梅怒绽,血似的艳烈。
梅庚自他手中将笔杆抽出,敛着眼平静道:“柳长诀说,洛王恐怕已经得到消息了。”
他们到底是这俗世凡人,做不到事事周全,纵使权势滔天,一言断人生死,却也有无可奈何力不从心时。
恰如此刻,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谁知拿起刀的刹那是否违心?麻木不仁也好,冷酷无情也罢,若重来一次,仍会如此抉择,那便不悔。
长街灯火繁荣,隔窗望不见,梅庚便自背后拥着少年,瞧那宣纸上深浅不一的墨迹,是楚策劲瘦干练的字迹。
——天下归心。
谈何容易?
那手掌生杀大权的掌权者昏聩,辅佐君主之臣无能,骄奢淫逸者醉生梦死,殊不知这天下将要饿殍遍野,只顾眼前享乐,哪管民生疾苦。
这世道——简直无可救药。
如同腐肉碎骨,倒不如彻底剜去。
“待尘埃落定,我便该走了。”梅庚轻轻说了句,语调平和如常,怀中人却僵硬片刻,旋即温声应了,“我知道。”
西平王此生宿命,镇守边关,若非寿终正寝,便只能战死沙场。
“我等你回来。”
少年缓缓提声,似艳色花瓣轻柔飘落,洇出一片绯玉。
第九十六章 弥足深陷,此刻唯他
除夕朝会,昔年大楚兵强马壮,四方来朝,西夏戎狄及南夷皆前来朝贺。自前朝大败连失胤、吴、泗三州,再至显章十三年西北战起,短短两年,大楚惨败,连失十州,即便南云夷族今年都不曾派人朝贺。
如同戴了面具,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大楚仍是当初的大楚,一叶障目,刻意不去瞧那岌岌可危的江山。
楚恒之高坐龙椅,各地旁系藩王与满朝文武齐声恭贺,梅庚身着云水蓝亲王朝服,是一众亲王中唯一的异姓王,年轻俊美,漫不经心之下蛰伏冷厉,不露锋芒,不显锐利。
太子禁足东宫,皇后卢氏与英国公称病未至,淮王殿下一病数月也不曾露面,婉贵妃风华万千如今已然位同副后,洛王更是风头正盛。
楚恒之身披帝袍,鬓须已泛白,整日流连后宫,沉湎酒色,一副枯瘦之态,他开口:“赐宴吧。”
身侧内侍会意,高声:“赐宴——”
舞姬袅娜妖娆,绫罗水袖飞舞,丝竹之声悦耳。
开宴不过一炷香时间,便有宫中侍卫慌慌张张入殿来报,太子率兵逼宫造反,已至午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