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楚国人,不过我夫君打仗的时候我还是个十岁的小女孩,家中父亲兄长被拉上了战场,我与妹妹在家无人照料,那时候我最羡慕的是卫国的后方,因为高辛氏办了五六处官学,收容了数十万的孤儿幼子,且担心战乱中主事人浮于事,每个官学都是由各地驻军的副将级别军衔担任……小鸾,你不长在那个年代,恐怕难以理解……那些年各地一直传一句话,说是天衍帝亲口说的,于卫国遍告政要,说的是’君父在上,连子民的儿女都护不住,又凭什么让子民去打仗?’……后来我和妹妹家遭兵祸,偷偷越境跑去了阜南,在东境才得以安稳过完战乱的五年,才能在乱世里保全……天衍帝一生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铁蹄之下,万军觳觫,可一支军队再炙手可热,那都是一时之威,先帝此生无量功德,是在战场之外……他保全了这一代、下一代的孤弱少年,让数万蝼蚁生民在乱世可有一技傍身、可有帘棚避雨,深恩难诉,遗泽绵绵……得君王如此,我等小民又夫复何言?”
战乱六年,卫国六处官学全部由高辛氏支撑,所投入资金之庞大,仅次于军费,可是乱世里数万的少年人就是赖以此完成了学业,苟全了性命。
高辛氏,涉。
这注定是要流芳百世的名字,所有受惠于他的生民,都铭记他的恩。
凭这也解释了为何天衍帝入神京后,第一件事就是率先征用西郊的明堂,改女巫男觋祈祷祭祀之所为官学之地,延请天下鸿儒博生,采求经典阙文,甚至自己的独子满八岁后,都让他按例服青衿、行束脩礼,和神京家中的子弟一起学习。
其实辛鸾堂堂千乘之尊,不是预备不齐一整套保傅班子,但是在他开蒙之初还有整个少年时期,他父亲都坚持他去明堂。只有在去岁,天衍帝才挑选出一份名单,说好了等辛鸾十五岁再开始单独上经筵、开窗课,可是……
“可是苍天无眼,天不假年。”
舒夫人凄然动容,叹气之声无不沉重,“他寿龄只有四十四,分明还在壮年,还应有大把的日子……我们这等无用之人都还好好地在这世上活着,他却已经宾天了……”说着,温婉的妇人忽地哽咽,于床榻上,慌忙中侧过身去。
辛鸾眼眶一热,两行眼泪已经滚落下来。
榻上的小女儿见母亲如此,鼻子一皱,急忙地从榻上站起来,抱着舒夫人喊阿娘,一遍遍说,“阿娘不哭,阿娘不哭……”紧接着她认真地说了段童谣,清凌凌道,“灶下养,常煜将,烂肚肠,邹家郎,他们会有报应的……阿娘,你别哭了……”
辛鸾太阳穴狠狠一突,刹那间,怀疑是自己听错。
可还没等开口问,面前的舒君就已恨恨道,“是啊!枉先帝仁慈,对西南旧臣多有怀柔,却养出邹吾这等丧心病狂之徒!……柳营夺魁,他假做侍卫之臣,明明有机会为先帝卷帘执镫,却转头杀害我们的主君!他一己之身不值一提,可这样不知报恩之人,实在猪豕不如,罪该万死!此生若不能见其寸磔于天下人面前,若不能见其世世代代受人唾骂,如何能消我天衍子民奇耻大辱!如何能灭我我家国心头之恨?!”
辛鸾手指已经完全麻痹了。
舒君在他面前还在切齿咒骂,可是他已经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原来,刚才黄口女孩儿嘴里的童谣,后半句的“邹家郎”,当真是邹吾,前半句的“常煜”,当真是邹吾的父亲,那个默默无闻的三品侯。
第69章 南阴墟(12)
就算知道济宾王如今掌握家国命脉、邸报喉舌,就算背下来了红窃脂说过的邸报痛骂邹吾的檄文,就算这些辛鸾都有准备,可是他还是没有料到自己可以有一天竟可以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天下人对邹吾的痛恨邹吾。
舒家出身中境,家境殷实,眼界开阔、知恩图报且通情达理,这样的一家人,提到邹吾,都是一副恨不能噙皮食肉的口气,这让辛鸾如何敢想那远远不如舒家的、百兆人家的态度。
舒君手握拳头,破口大骂的时候,辛鸾是真的想反驳的。
他想说邹吾不是那样的人。“邹家郎”是无辜蒙诟的,他没有做过什么丧尽天良事,也并非穷凶极恶徒,他君子人格,操行如水,从来没有辜负过他父亲的恩情,也从没有杀害过他的父亲,这世上,此生可能再不会有一个人,有他之经历,还能有他之仁义和温柔。
可是他解释不清楚这件事。
那个时候辛鸾就知道了,原来世上真有一种冤屈,可以让一个人背天下谤诟、不得翻身,而他只能报以茫然震惊,百口难言。
辛鸾当晚打开窗户偷偷跑了。
因为生气。虽然知道舒家一家是被蒙蔽的,这天下万姓被如此蒙蔽的还不知有凡几,可他躺在柔软的被褥里,听着舒家一家三口平稳的呼吸声,瞪着眼睛,就是耿耿于怀到睡不着。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气,简直气到不想同行的程度,最后干脆爬起来绕过他们,穿好衣服一走了之。
他走之前在桌上留了颗珊瑚珠子,作为感谢,窗户都让他推开了,凉凉的夜风卷了进来,舒君睡梦中不满地咕哝一声,翻身,扯着被褥搂紧了妻女。
辛鸾回头,那一刻他有些迟疑。
夜光玉一样流泻在他的脸上,他想了想,最后还是从桌上捡了笔和纸,写下:
先父天上有灵,当知尔追慕之心。邹吾事另有隐情,还请君静候真相大白之日。
高辛氏 鸾
虽然知道这样的解释十分无力,这样贸然留下自己的行踪也有危险,但是辛鸾害怕自己如果不说清楚,将来要后悔,劝一个也是劝,他迟疑一下还是还是留了。
·
接下来的几天,辛鸾没有再找人同行。
他是真的怕了要听不明真相的百姓骂邹吾,就为了这个,他宁可自己上路。
只是他没有想到,越近墉城的城镇,四方聚集的百姓就越多,有的甚至到了城门外车马络绎、夹道难行的程度。
二十七日晚间时候,他并没有如期抵达墉城,无奈只能连夜赶路,绕行漳河隘口,原本他想着这一道地势险峻、车马合该少一些,他还能飞一段路程,结果还没飞到三河交汇的山谷路口,夜色苍茫还没被日光照亮的谷地,他又看到了挨挤堵在外面的马车。
谷口狭窄,河道湍急,车马通行更是缓慢。
沧溟色的凌晨十分,绝壑老石下,一群认识的不认识的同路人,三三两两从马车上下来,凑在一起正说话打发时间,等着路途疏通。
辛鸾连夜赶路,忽见眼前景况,是真的有点懵。
他没有想到居然有这么多人来临奠他的父亲。毕竟在南阳的时候,他父亲刚去世第二天,就有红家大张旗鼓的嫁女儿摆宴席,全城百姓凑热闹——家国大不幸在上,距离太远的世人,谁管主君是生是死?谁管国本是安康还是流离?还不是个人要过个人的日子。
当时辛鸾大度地对邹吾说自己不在意。可他怎么可能不在意呢?
可那那在意也只是一转念的心思而已,除了让他更加认识清楚自己处境,毫无用处。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人间世情如此,他苛责又能如何?在意又如何?这从来就不是能强求之事。
所以当他亲眼看到,这么多毫不相干的百姓,赶着七七之数,八方辐辏,四面云集,抛掷下自己个人的日子,不远万里来墉城来临奠他父亲的时候,他有多震惊,又有多感动。
且能来临奠的,一般都不是一穷二白的人家,可放眼望去,满路皆布衣,无人着罗绮,每个人的手臂上都还绑着白色的布条,陪同穿孝。
朝暾从东方罅隙洒进来的时候,辛鸾终于跟着缓慢的人群越过了狭窄的漳河口,紧接着,他越过漳河,看见了墉城的城门,隐隐听到国乐之声,漳河上有三架连孔桥,行来临奠的百姓知道现在是有些迟了,干脆弃车下马,纷纷徒步渡河而行。
帝王的梓宫昨夜驻跸墉城,今晨起灵,要从墉城出发到向北山麓的南阴墟。虽然说此时已奏乐,但天家丧仪总是繁琐,从头至尾总也能举行三个时辰,看如今日头初升,思量着打头的卤薄仪仗还没有走完。
但辛鸾还是很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