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此剑乃信物(80)
“归墟子的机关在山体内,看来他师弟连这座山峰都不肯留给他。”苏厄神情几分痛恨,几分惋惜。
“走。”他想去扶庄离,庄离却是把脸抹干,脚尖一点,避开了他的手,往早已掩埋在灰烬中的大殿奔去。
“你去哪?”苏厄惊呼。
“去找我朋友。”
“她不在那。”
“你说什么?”庄离停下了脚步。
“我进到大殿时,里面什么人都没有,化龙盏也不在那。”大祭司一瘸一拐地走到苏厄身旁,“此处要塌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第66章 醍醐江上
醍醐江上,烟雨朦胧,两侧青山夹道,一尾轻舟缓缓顺流而下。
船头支着一挡雨的草棚,船夫坐在竹凳上摇着蕉扇,在他身侧竹席上,一六七岁的女娃正在酣眠,唇边凝着一丝甜甜的笑,不知正在做什么美梦。
船尾的挡板上,立着一排黑不溜秋的鱼鹰,三个黑脑袋垂低着偎拢在一起,将尖长如锥的喙藏在胸羽里,安静歇息着,偶尔发出咕咕的动静。
舱内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女娃和鱼鹰们都惊醒了。
女童细长的眉毛往额心挤了挤,坐直了身子,窄小的肩膀抵在了身后的渔网架上。她那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中倒映出氤氲的水汽,神情憨稚。
“爷爷,那哥哥醒了。”
她话一出口,舱内男子的眸子霍然睁开,那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瞳,不掺半点杂质,浮着一片黯淡的青色。帘子都垂下了,舱门也关得死死的,好像生怕漏进一点风。面对彻底的黑暗,沈放的眼中闪过茫然和困惑。听见外面有人走动,他下意识右手往腰边一摸,却摸了个空。他坐起身,调动感官,捕捉到了角落里利器特有的煞气。
门恰在此时被退开,光透了进来,沈放被晃了一下眼睛,下意识闭了闭眼睛,再睁开,便看见了一个有着大大眼睛的女娃。
他迟疑道:“这是哪?”
女娃只是直勾勾盯着他,仿佛看到了什么稀奇东西,然后跑开了,她轻快的脚步踩在船板上,发出咚咚的声音。
“爷爷爷爷快来,人真的醒了!”
她一边跑一边喊。门大开着,沈放瞧见外头的朦胧山水向后倒退着,确认自己在江船上。他打量着自己的身体,摸了摸胸口,肩膀,大腿,怔了好一会儿,下了榻。看见乙未和断剑荒雪都在,他松了口气,走出了阴暗的船舱。
人刚到船头,就听见草棚下那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船夫道:“少侠一定很多问题,不过,我建议你从最简单的开始,譬如——这是哪里。”
沈放望向那说话的船夫,心中推测着他的身份。
“醍醐江?”
船夫点了点头。那女娃则是端出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抬着头,一双眼睛瞪着沈放。
“这是给我的?”沈放问。
女娃点点头。
沈放听到女娃喊那船工爷爷,知她不是哑巴,不明白其为何不开口同自己说话。然而一瞬间,他的头猛地抽疼了起来,他皱着眉,连忙接过了那一大碗白汤细面。
第一口,犹带着些分寸,不多不少的面,慢慢嚼,缓缓咽。第二口,他捧起碗,筷子捞起一大摞,带起汤吸进嘴里,发出不小的响声。
胃里有了东西以后,他的头疼也缓解了不少。
女娃则默默走到了船尾,时而看向沈放,时而看向江面,江上风平浪静,只有他们这一艘船,也不知道她在望些什么。
沈放不怕那女娃笑话,他真的很饿。江水的清甜、细面的筋道、江鱼的鲜与腥,囫囵下肚。他仰起头,又将鱼汤一口气喝得一干二净。抬手,擦过唇边的油渍,一个饱到有些发撑的肚子令沈放终于接受了自己还活着这个事实。
“我是睡了多久?”沈放开口问那船夫。他心里同时道:没死,真好,因为活着,很多事情,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不多不少,三日。”
三日,那距离春分之日还有十日。
“这船是开去哪?”
“顺流东去洛阳。”
沈放深深看了那船夫一眼,点点头,在草棚里就地而坐。这个角度,恰好看见船夫斗笠下的样貌。那船夫头发竟是花白,配上那塌陷瘦弱的肩膀,浑然没有个长年在江上谋生该有的精干体格。一双眼睛皱巴巴下垂,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像是在打盹。
然而他的注意力只集中了一瞬,经历过的种种画面闪现在他脑中:拥霞山、枫浦郡、连云城、镜湖、乌有峰……他的思绪犹如脱缰野马,暴烈不安地飞驰着,最终定格为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画面——一个如心脏跳动的雾茧,而与往常不一样的是,茧球上缠上了血管一般的东西,朝无尽的血红深处延展而去……
一只枯槁的手突然握住了他的肩,沈放猛然醒来,一抬眼,正看见船夫站在自己面前,而方才还握着他的那只手又倏然不见了。
“前辈,是您救了我吗?我记得,我被……我从乌有峰上跌了下来。”
船夫端详起沈放一惯持剑的右手,“救你的不是我,我在山脚下歇息,见你躺在那,便接你上了船。”
“山脚?”他确实应该躺在山脚,但应该是好几摊烂泥了……
船夫没有回应,目光缓缓上移,落在沈放的左胸。
沈放皱了皱眉,跟着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胸,这才注意到衣服已换了一套。突然,那船夫贸然出手往他左胸口探去,沈放一惊,本能横手格挡,就在相触的一瞬间,沈放却觉得一股至柔的力量迫使自己腕部翻转,与船夫的手掌堪堪擦过。
“这——”他心中骇然。沈放并非担忧这个老船夫会害他,他本就是鬼门关走了一遭,若要杀他,何须等到现在,除非,是要利用他。
船夫枯掌已然拍到了他的胸口,掌心一股内力立刻透入了他体内,沈放并未感到不适,然而,他的左胸缓缓的搏动起来,隔着薄衫就能看到上下的起伏。
他体内有个东西受了船夫这一力,竟是苏醒了一般!
沈放自然而然联想到那颗心脏般的雾茧。莫非,他这是替代了那个女子被雾茧寄生了?这,从未听说过还有圣子啊?不对……这肯定跟在风云台上受归墟子那一指有关。
从万里高空急剧坠落的滋味仿佛就在昨日,经历过生死的大风大浪的沈放很快稳定了心神。此时的船夫若有所思地走到了船边,看向江面。
这……
沈放主动开口道:“前辈可是看出些什么?我于连云城曾与北荒圣女的雾茧接触,体内遭了邪雾的侵袭,在乌有峰上,又受了上清观观主归墟子的一指,眼下这个情况——”
对方既然送他去洛阳,就绝不是一般人。此时的沈放决定知无不言,和盘托出。
“为何来乌有峰?”
“前辈既然送我去洛阳,想来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我受家父所托前往洛阳,我在途中有些困惑未解,以及,听说化龙盏可消除邪雾的影响,便贸然上山了。”
“化龙盏可消除邪雾的影响,这是镜湖那和尚告诉你的?”
“正是,前辈也认识他?”
“认识。他说得没错,归墟子曾亲口所说,化龙盏承载气数与星运,混沌中,自有大道。化龙盏正是克制北荒邪雾不二之选。”船夫顿了顿,“看来你不但没能借化龙盏一用,也未得解惑,还吃了那老道的大亏。归墟子的凌虚一指能断水截云,还能使枯木生花。你体内的雾气本不至于结出茧,却被他催发了。哪怕是自乌有峰跌落,他还担心你死不透啊……方才我那一试探,发觉距离那雾茧彻底成型,也不过五日了。”
沈放默然,如此一来,再次回到了最开始的那个问题,他为什么没有摔死?这是如何都说不通的。而此时的庄离,是不是并不知道他未死?三日过去了,他一定已经离开了乌有峰……他会去哪儿……
沈放,不要再想那个人了,你到洛阳之前可能就彻底被雾茧操控成为北荒圣子了……处境过于艰难,这个荒诞的念头让他不禁笑出声。旋即,笑容消失,他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神情的痛苦被船夫看在眼里。
“少侠心中所烦恼的,好像不止这一件事。”
沈放一怔,苦笑道:“不瞒前辈——”
“慢着,”船夫朝船尾喊道,“葵娘子,把耳朵堵住,女娃娃家听这些为时尚早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