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此剑乃信物(14)
没有一片剑意之雪落在沈放身上,而他面前的那柄剑竟已雪白如玉。
沈放眉心的冷气积聚,隐隐现出冰晶之形,他忽地抬起左手,屈指轻弹剑身三下——玉振如天籁,一声比一声高亮,须臾,平地间生起大风。
沈放衣袂翩飞,在风卷雪舞的一隙间独立于不染霜寒的孤地。他神色庄严而痛楚,似在呼唤,又在抗拒着什么。
那风荡至庄离身前,庄离神色一变:这不是荒雪剑的剑风雪意,而是带着暖意的春风,风里竟蕴藏着点点生机!
那风竟然是沈放的剑意。
庄离手中的乙未剑并无动静,他细想片刻,便想通了:沈放以剑心催生了剑意,又将剑意凝聚于指尖,以荒雪剑媒介,弹剑作风,有意介入这场荒雪。
两种截然相反的剑意,共寄托于一柄剑,竟然没有相互排斥。一时间,春风与飘雪相伴相顾,难舍难分。
地上积雪犹在,然而庄离身上的雪已化得无影无踪,一股暖意滋生在他心间。
沈放握剑的右臂轻颤,似难以握持,终于,他挥剑斩下,一道剑芒劈出,满地堆雪溅起,微风吹拂间,犹似挽留。
在他面前的风雪中,隐隐勾勒出一道剑影,是故去的年轻剑客那一颗桎梏于剑身中的泠泠剑心。正是这点剑心,让荒雪剑不得安宁。
“原来如此。”沈放目光落在剑上,喃喃道:“你已预感到那一剑是他最后一剑,一剑后他必败……便擅自留下了他这一点残败的剑心。”
语声里是浓到化不开的悲恸,仿佛每一字,都是一道伤口。
“可生死本无常,何况师兄他是个剑客。”
一声刺耳的锐音呼啸而过,声音仿佛来自他们周围的每一片雪花,二人只觉心神皆被刺了一下。
“我爹曾说,百年前荒雪剑带着仇恨现世。”沈放顿了顿,“师兄把国破家亡之恨深隐在心,所以你们选择了彼此,你想成全他的复仇。”
又一声尖锐划破二人之间的空气,地面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剑痕。
“可人死不能复生,人也非器物,你不能操纵旁人替他复仇,也无需如此。”沈放一顿,“你是不相信我会替师兄报仇么?”
沉寂间,沈放头顶的半空中,一道剑光若隐若现。沈放不动声色抬头看了一眼,袖间藏势。
“我爹本存了毁你的心思,是我执意要带你下山,这点你也该清楚……”
剑光已成形,宛如一道拉紧的弓,自云海而来。云,本是雪的故乡。
“你当真要与我一战?”
云海翻涌如腾龙,剑鸣铮铮如弦箭。
庄离只见一道短促的黄光自沈放袖间飞出,快如飞矢,直奔空中的云龙而去。同时,沈放抬剑,以剑光绕着李无恨的残存剑心划出一个半圆。
他只觉虎口震痛不已,却见乙未剑已挣脱自己手掌,笔直飞向沈放。准确来说,是飞向那个半圆。
剑风似刃,剑光所到之处,雪碎如玉屑,那残存的剑影在明灭间猛地一颤,消散如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乙未剑已穿过那道半圆,极远处,似溅起一声玉碎之音。
沈放的身躯此时处于一团不详的阴影中——空中的云海剑影竟尚存,刚好笼罩着沈放的身躯。
剑光借云气之势,从九天到红尘,不过是一瞬。
刹那间,剑已逼迫至沈放头顶数丈。
“沈放!”
危急时分,沈放听到了庄离这一声提醒,却是偏过头,冲庄离眨了眨眼。
“你——”
庄离吓得几乎魂飞,就在他第二次以为沈放要在自己面前支离破碎时,那汹汹剑光在沈放头顶忽地寂灭了。
无声无息,无痕无迹。
“……这是怎么回事?”
庄离一脸愕然,却听沈放沉着问道:
“剑如何?”
庄离微怔,随即敛容不语,徐徐吐出一口气,待自己那跳的极快的心平复下来,才缓缓吐出二字,“极好。”
半响,听到将乙未剑重新负于背上的沈放走到他身旁,手里提着荒雪残剑,面容带着几分追忆之色。
“那地上是什么?”庄离瞧见沈放原来所站之处躺着一块什么东西的碎片。
“是我们小师妹的风铃。”沈放若有所思道,“他们二人青梅竹马,本该……”
他说不下去了,改口道:“大师兄的剑心挣脱了剑身的束缚,自逐弃剑,还于天地了。”
庄离盯着那残剑,蓦地,叹了一口气。
神色倦怠的沈放却带着笑意道:“可惜啊?”
“你知不知道这荒雪剑有多值钱。”庄离故态复萌。
沈放哑然失笑,“若不断刃,这一路只怕凶多吉少,而且,我眼看着昔日师兄手里不羁的荒雪成了这般凶剑,心里也不好受。”
沈放话音陡然一转,“不过,残剑也有残剑的妙处。”
“什么妙处。”
“不易折。”沈放认真道。“你——”
庄离知道沈放想问什么,不待沈放说完便道:“方才我使得身法叫飞絮。”想到沈放使出的春风般剑意,只觉这二者间有种难以名状的机缘,一时有些窘迫。
“正事解决了,你还要赶我走?”庄离竟问出一丝委屈感。
“这,怎么叫赶你走,我跟你说过了,春秋十九不在我身上了,你大可自己去赵任重,若是替我拿回来了,未必不可一起上路。”
庄离听完,却是无声地一笑,神情带着几分狡诈。
“沈放,见识过你方才的身手,我倒觉得,你没有那般蠢了,所以,我还是铁定了心要跟着你。我猜,你一定知道剑谱的下落,或者,有什么线索。”
沈放一怔,嘴角泛出一点苦笑:不妙,被发现了。
庄离又问,“你要替你师兄报仇,那你知道是谁害得你师兄么?你又要去哪找?”
“我只知道,神武阁一定脱不了干系,我去洛阳,就一定能遇到他们的人。”
庄离皱眉道,“如果是神武阁动的手,你又能奈他们何?你眼下剑法属一流,但也不过称得上高手,神武阁卧虎藏龙,个个身怀绝艺,一个斥候就能灭掉一门,一旦联手,更是可怕至极……况且,背后那个靠山可是万人之上的一国之君……”
“你问题太多了。”沈放一句话堵住了庄离的嘴。
庄离一愣,嘟囔道,“好,好,是我话多……哦对了,莫非你已学会了春秋十九,才这么大言不惭地要去找神武阁的麻烦?可我怎么听说,你们拥霞山庄有个死规矩。”
沈放摇了摇头,“我并未学会春秋十九,甚至不曾看过一眼。”说罢,就见庄离凑近端详起了自己。
他被盯得颇感不舒服,“看什么?”
“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大义凛然?舍生取义?”
沈放以一张冷脸回应,却听庄离笑了一声,“那就别耽搁了,走吧。”
沈放没有再多说什么,因为就算逼着庄离离开,但是只要庄离愿意,也能在自己屁股后头一路跟着,还不如大大方方和他一路,还能看着他。
车夫很快就被沈放的重金招来了,一夜未眠的二人复又开始赶路。没驶出多远,庄离竟似什么都没发生过,将剑谱一事抛在了脑后,很快就睡着了。
沈放没有睡,一方面对庄离仍有提防,另一方面,他那多年来平静得近乎淡漠的心已许久未得安宁——大师兄出事后的这段时间里,他身上的某层东西开始瓦解了,对周遭的一切有了更为真实和深刻的感知。在此之前,他对周围人事始终抱着隔岸观火的心态。
大师兄惨死给他带来的惊愕和痛苦,爹一夜白头、娘与小师妹的眼泪,这一切都让他刻意固化封存的剑心开始动摇。之所以下定决心毁掉荒雪剑,部分也是因为沈放害怕此时的自己会被荒雪剑乘虚而入,从此入魔。
他不禁再次回忆起了二师兄青霭那日和他说的话,同时微微低头,漠然地看着自己右手手背上的疤痕。对于当年的那场意外,他自始至终不曾觉得自己有丝毫错,眼下,却在意起来。
他无声地咬紧了牙关,隐在暗处的脸肌肉紧绷,强迫自己摆脱那件往事,开始回忆起李无恨的那抹剑影。他要牢牢记住这抹剑影,一旦忘了,世间便真的再无李无恨了。
第12章 睚眦必报
豫州,南淮城。
一蹒跚的身影混入了熙熙攘攘进城赶早市的人群。那影子进城之后便离开街心主道,闪身进了旁边的陋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