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此剑乃信物(11)
“这……东边那走廊上有客人住了,没有挨着的。”
赵任重转身问沈放,“沈公子,你看我们是和那客人商量一下,还是……”他有意称呼沈放作沈公子,而不按江湖习惯喊他沈少侠。
“我随意。闲杂人莫近我房间就好。”
沈放看也不看赵任重,径直朝着厅堂的西南角走去。西南角落正有一人。那人兀自低头吃着一碗清汤寡水的面,丝毫未觉沈放的突然靠近。
赵任重暗自奇怪,那人看上去与沈放年龄相仿,只是一身粗布灰衫,不太可能会是沈放的朋友。
只见沈放毫不客气地在那男子旁边坐下,嘟囔道:“这位少侠生得真是俊俏。”
这一声不大不小,却恰好能让赵任重听到。赵任重顿时一个激灵。
那吃面的男子反应自然更是激烈,闻声呛了两下,抬起红意未散的脸,讪讪一笑:“阁下怕是与我说笑……”
话音未落,沈放又出手如电,将男子正扶着面碗的手死死按在了桌上,容不得他挣脱:“你方才若不是偷看我一眼,我也不会留意到你。”
赵任重赧然:妈的沈昱诚他儿子好男色就算了,还□□熏心,当众动手动脚。万一引起事端,那可不太妙……
然而却见那二人对峙了数秒,那被缠上的男子竟也没发作掀桌……两个头还越贴越近……
赵任重虽五大三粗,但是生平最受不了的就是看男子之间卿卿我我——实在要他的命。连忙将小二拉到一边,“那个房间不用换了,就这样安排,我有个镖师要睡马厩,给他铺个干净的草垫,半个时辰后准备十二个人的吃食,有肉就行,另外单独安排一份,把你店里最好的菜拿出来,给那边那位白衣公子。”
沈放兀自按着那人的手腕,听到身后赵任重粗重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二楼,这才压低声音,克制住内心激动,凑近那男子耳边道:
“臭小子,那日你虽蒙面,我却记得你这双害人不浅的眼睛。”
第9章 少年庄离
沈放之所以喊他“臭小子”,是因为此人五官虽是精致,近看却仍是个少年。
朦脓的光线下,少年的模样比沈放所想要柔和很多,不管怎么看,都配得上那样一双眼睛,都担得起“绝色”二字。分明是个不谙世事的谁家子弟,那眸子此刻不似寒潭,更像是拥霞山夏日的明明清溪。
少年一言不发,双唇紧闭,却又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
——怎么能想到他就是那个在林中用卑鄙的招数撂倒自己的乖张男子呢?
沈放醒来之后遇到的事情太多,一时间将此人抛在了脑后,后来突然想起,又托人去下栖镇问了问,确认失窃和闹鬼事件都不再有,便以为这事已告一段落了。谁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一时间,他心头涌上了报一己私仇的冲动,这才制住了少年。可当沈放怔怔看着他,不知怎么,心中不快竟也淡去很多,而是凭空生出另一股气——他原是想让这少年吃点苦头的,可那赵任重一走,他此时又不知该如何处置此人了。
沈放不禁扪心自问:他这数月盼着择日再次遇到此人,当真只是为了出一口气吗?
俊秀少年看着兀自皱眉的沈放,不解道:“唉,你抓住我,又不动手,在这发什么神经呢?”
谁知沈放开口问道:“吃的那个梨?”
少年一愣,先是不明所以,随即恍悟道,“离别的离。”
沈放脱口道,“我是放手的放。”
“那你还不放手?”这个上次自称叫庄离的少年听到这傻里傻气的话,实在是忍俊不禁。
沈放几乎是立刻松开了庄离的手,“……你怎么会在这。我以为你金盆洗手回北荒了。”
庄离瞪了一眼沈放,“我就偷了岐黄坊这一回。”紧接着他伸出细长的手指数了数,“一次、两次、三次……一回也就偷了七八次吧。”
沈放没去计较,有意旁敲侧击他的出身,“我看你不像北荒人,倒像是哪个大户人家偷跑出来的少爷。”
却见庄离翻了个白眼道:“你这样以貌取人的家伙我见得多了。”
沈放剑眉微扬。
“模样是爹娘给的,我有什么办法?他们死得早,我自幼跟着师父呆在焉支山上,焉支山既然在北荒,那我就是北荒人。”
庄离猜到了沈放心思,答得坦坦荡荡不以为然。
沈放心道:也是。又听对方缓缓道:“何况,色身幻影,是即风里杨花。你既以锈鞘装惊鸿剑,怎么会不懂皮相虚妄的道理。”
沈放忽地被教训了一番,心里不恼,反而感到如沐春风般的舒畅与欢愉——多年前,他曾有同感而发,只是说出来,被山庄里的人笑是大言不惭,没想到,竟意外地与此人莫逆于心。
他眼神明亮起来,带着笑意道:“色身幻影,是即风里杨花?说得好,是我浅薄了,这是你自己想的?”
庄离凝眸了一瞬,轻声道:“这是我师父以前劝慰我所说。”
“你师父人呢?”
“打听我师父做甚,我一人来的大梁。”庄离眸中瞬间有了些戒备。
沈放笑着点了点头,又问,“你不偷药了,还留在青州做甚?”
庄离不假思索道:“专程等你抓我啊。”说罢,嘴角勾笑,单手捧起面碗吸了一口面汤。他另一只手的手腕已经泛出一片紫色,沈放见状,心生歉意。
“你的手,唉,我又忘了你内力不济……”话方出口,又觉得这般直白过于伤人。
“我们焉支山门人又不习内力。这本是应有之理。”庄离瞅了一眼沈放的神色,见其愧疚之意不似有假,又道:“反正我也咬了你一口,就当扯平了吧,别让我赔药钱就好。”
“药钱?又是药钱,他和他师父应是真的很穷……”沈放瞥了一眼少年面前的碗,余下几根面在清汤中孤零零飘着。
有多穷?在这么一个冷夜,只能吃一碗阳春面。此时庄离纤细的四肢,还有比沈放矮了小半个头的身体,简直都在朝他诉苦。
“那,你现在吃饱了吗?”
庄离一怔,瞥了沈放一眼,“怎么,沈少庄主要请我吃饭啊。”
“江湖之大,我们阴差阳错能两次遇到,也算是缘分。”沈放伸出一根手指,触及碗壁。“更何况你这面也冷了。”
庄离又翻了个白眼,冷漠道:“沈公子这些话还是留给小姑娘家吧,请吃饭就请吃饭,何必这般磨磨唧唧。”
沈放蹙眉尴尬道,“这……是委婉。”
庄离若有所思道:“委婉?别这样,我吃不消,有话直说就好。”
沈放愕然,索性道,“我看你穷,只是想请你吃个饭,没有别的意思。”
庄离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孺子可教,我很欣慰。还有,我真的没开玩笑,我就是在这里专程等你的。对你来说是缘分,对我来说可不是。”
沈放倒水的手停在半空,抬眼正色道,“专程等我?”
庄离笑着眨了眨眼睛,沈放则猛地侧过脸去,不敢再与他对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是不是以后都不敢看我的眼睛了。”
沈放神情已变,沉声道:“方才我同阁下说笑,是想着阁下本性不坏,我这次下山是有要事在身,阁下该不是要与我拥霞山庄为难吧。”
“一会喊我庄离,一会喊我阁下,沈放,你可……”厅堂内兀自喧嚣了起来,庄离下意识收住了口,一扭头,看见白马镖局的镖师各自整顿后,从楼上楼外涌回了厅堂。他略微奇怪,只觉这些人动作也过于整齐划一了,简直就是安排好了一般。
赵任重在离二人最远处的一桌入了座,那桌上还有两位正闲聊的两名年轻镖师。原来零零散散的几桌客人本就吃得差不多了,也陆续离桌了。
店小二忙前忙后,不敢有丝毫怠慢,很快就把沈放一行人的茶水和菜上齐了。伺候沈放这一桌的,是一模样乖顺的少女。
沈放拿起竹筷,夹起一片羊肉,正要放进嘴里,就听庄离压低声音道,“菜里有毒。”
“啪”地一声响起,却不是沈放弄出的声响,二人身后正要离开的少女霎时间僵在原地,一张俏脸惨白,双手紧张地绞在了一起,脚边躺着一对她刚从桌上撤下的竹筷。
沈放神色如常,对庄离淡淡道:“少侠真会说笑,存心不让我好好吃菜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