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训和他容貌出色的母亲一样,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他年纪还小,并不太懂得世事,看见尚诫的时候,走上来牵住他的手,因为他们兄弟只在年节的时候才能见上一面,所以并不熟悉。但即使如此,他似乎也知道谁才是自己血ròu相连的亲人。
他用幼兽一般湿热的眼睛看着尚诫,怯怯地叫他:“哥哥,他们说我没有娘了。”
他的手软软的,温温的,尚诫虽然一直不喜欢他,可是这一刻,却陡然觉得自己的心软下来。他蹲下去,抱住弟弟小小的身子,低声说:“没事的,哥哥也没有娘了,我现在,也还活得好好的。”
尚训点点头,又说:“父皇说,以后皇后娘娘是我的母亲,那,哥哥现在的母亲是谁呢?”
尚诫没有过继给任何人,因为易贵妃对他显而易见的憎恶,所以后宫并没有任何人有这样的心思,即使是皇后也不愿意惹这个麻烦。
所以尚诫放开自己的弟弟,淡淡地说:“哥哥长大了,不需要母亲了。”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人生,其实是千疮百孔,他在成长中所需要的,母亲、父亲、家、教育、欢乐,全都缺失。
但那又如何,他依然长大,朝廷也还是没有遗忘他。
在他十三岁的时候,他终于成了有用的人,他也终于在非年节的时候,见到了自己的父皇。
那个时候,十岁的尚训已经变得安静,他站在父皇的身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哥哥,微笑起来的时候,酒窝很可爱。
父亲将一对九龙佩分给他们,说:“尚训,尚诫,记得兄弟相亲,是皇家之幸。”
他当时不过十三岁,被父皇格外的恩宠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握着那块玉佩,看着自己的弟弟,忽然之间,忘记了他的母亲是易贵妃。
然后,他被封为安西使,出使蒙狄,并且长期居住在那里——如果不需要虚伪掩饰的话,其实是作为质子,送到了敌国,成了他国人质。
他在那里呆了近两年,其实蒙狄的生活,如同鲜活的阳光,让他的人生开始看见了新的希望。他只是人质,并不是阶下囚,所以行动是自由的。他迅速长高,学会了喝最烈的酒,骑最野的马,在糙原上纵横来往,连蒙狄的勇士都佩服他。
甚至有时候,他早上恍惚醒来,会有一刹那以为自己本就是糙原上的剽悍民族,会在糙原过一生,直到老死。
但,在那年的冬天,他的父亲去世了。
父亲在临死前,没有记起他这个儿子,所以,也没有人来接他回去。他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向告哀的使者询问,他为难地说:“我只听说陛下嘱咐新皇爱护百姓,要易贵妃附葬山陵,至于殿下……陛下可能神志不太清明,所以一时没有想起来……”
那个时候,新皇已经登基,山陵也已经在动工建造。可是尚诫不甘心,他回去之后,让身边人立即收拾东西,夤夜突出蒙都,向着故国奔去。
蒙狄的追兵很快就赶上来了,他身边的人,有的失散,有的死去,在亡命的二十多个昼夜中,一百二十六人,最后只剩下十八个人,浴血沐光,跟着他越过蒙狄过境,踏上故国。
沙漠和糙原渐渐被山野所取代,他们十九个人在夜空下的山道驰骋,他看着前方的繁星,其实它们和糙原上是一样的,但是,这是故国的星辰。
因为这个念头,有一点东西像火星一样燃烧了他整个身体,他仰头看四周的大好河山,千里绵延到他目光无法企及的最远处,湮没在夜空的暗色中。耳边的风声呼啸而过,消失在遥远的尽头,天地大得无边无际,没有尽头,也看不见方向。
就像他第一次站在那座只有帝王才能居住的宫殿前,抬头仰望,茫然不知自己所求。
他带着十八个人,进京拜祭白虎殿,并且力排众议,胁迫礼部将山陵格局改制,让自己的母亲和易贵妃一起,左右附葬在先皇身边。
世人都是爱好传奇的,他成为了天下的传奇,也成为了朝廷中举足轻重的王爷,因为,那个懦弱单纯的皇上,依赖着他强势的哥哥,而要和摄政王对抗的大臣们,最好的依靠,也只有他。于是他俨然成为新皇一派的领袖,开始在朝中植根。
那个时候,尚训也只有十一岁,在太傅们的调教下,他乖巧又聪明,在上朝的时候,正襟危坐;在摄政王与尚诫吵架的时候,他也只会沉默着,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的叔叔与哥哥争吵。但是在他小小的心里,他知道哥哥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所以,在尚诫处下风的时候,他会小心地牵一牵尚诫的袖子,低声说:“哥哥,朕饿了,要不你们明天再说,朕想先退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