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子里分不出昼夜,陈述之只知道断断续续睡了好几觉之后,装他们的袋子被人拎起来,又颠簸一阵,然后粗鲁地把他们倒在地上。
好一会儿,陈述之才适应眼前的光亮,发现自己是在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很独特,门洞是半圆形的,屋里桌椅摆设都是一种张狂灵动的风格。
再定睛一看,面前站着一个人。这个人明明是男人,却穿着褶裙一样的长袍,头上戴的冠两边垂下珍珠做的流苏,脖子上挂着一颗绳结状的吊坠。他的面容上有许多褶皱,却涂抹地白皙鲜亮,乍一看颇有几分俊秀。
“都解开吧。”那人的声音尖细。
两个侍从上前给他们解开手上的绳子,又卸掉堵嘴的东西,便听见那人懒懒地说:“身边跟着绝顶高手,抓起来还不太容易呢。”
“你是什么人?抓我们做什么?”梁焕站起身高声道。
那人将梁焕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目光往上翻着,“既然好奇,那我就告诉你。我叫楼萨,你们不是在我家藏了好久么?至于抓你们做什么——一入察多境内我就注意你了,被那样的高手保护的人,应该在大平十分重要吧?”
陈述之渐渐明白过来,这人不是为了抓自己的,自己和易归安来察多没有引起他的注意。而引起他注意的是卢隐的身手,他要抓的是被高手保护的梁焕。
他有些害怕梁焕的身份被发现,连忙道:“我们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我们是……”
他还没说完,话头就被梁焕抢过去:“我们是大平丞相的幕僚,那高手正是主人派来保护我们的。”
陈述之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把自己说得越重要,不是越好被人拿到把柄么?
“大平的丞相?林烛晖么?”
“不是,是新上任的朱丞相。”
“好,很好。”楼萨笑着点点头,“你们就在这里住下,这间屋子就给你们。不要想着逃跑,你们逃不出这里的。外头的住户都知道你们是来察多游玩的,要和他们好好相处。”
陈述之被他说得莫名其妙,“你抓我们做什么?”
楼萨走到陈述之身前,摸了摸他的脸颊,啧啧道:“这位小郎君生得真是俊俏,颇有些我察多伶官的味道。——不要着急嘛,先住下,想让你们做什么,很快便知道了。”
没等陈述之打掉他的手,楼萨就带着几个侍从离开了房间。
陈述之花了点时间弄明白当前的境况,却没有立即发表评论,而是缓缓地面朝梁焕跪在地上,低着头道:“是我害了陛下。”
梁焕淡淡扫了他一眼,他不是不生气,可在现在这种境况下,他实在没法把陈述之骂一顿。他只是问:“为什么要来察多?”
“想查清幕后之人,想帮西关商行,还想打听母亲的消息……”
“你不知道有多危险吗?”梁焕话音凌厉。
被他吓得,陈述之说话越来越轻:“当时只是想看看那些布去了哪里,没觉得会有危险。被人发现还可以跑,跑不过大不了挨打一顿……”
梁焕猛地捏起他的下巴,“你有没有想过,我会不会担心?有没有想过你若真出了事,我会怎么样?”
陈述之有些愣怔,他会怎么样?还能怎么样,无非是发疯一阵子,迁怒于所有跟着去的人,把他们修理一遍,过段时间气也就消了。
可他不能这样说,他知道梁焕惯常爱做出在乎自己的模样,这样说他他会生气。
他只得说了句:“对不起。”
见他这个反应,梁焕转过身子,叹了口气。
陈述之连忙道:“卢隐在外头,他回去后必定会找人来救您的。”
“我们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察多国那么大,怎么找到这里来?”梁焕没好气地说。
一阵阵的愧疚在陈述之心里泛起,如果说上次让他为了自己去攻打白真是无心之失,那之后就该引以为戒。既然知道他在乎自己,那么在决定来察多时,就该预见到他会跑来找自己这种可能。事情变成现在这样,自己责无旁贷。
要是带累了他,自己就真成祸国殃民的千古罪人了吧。
梁焕没再同他说话,全是他的错,就该让他跪着。可再去看他时又不忍心了,别过头道:“行了行了,起来吧,见不得你那个样子。”
陈述之慢慢站起来,仍旧低着头。他很想念他,想过去跟他亲近,又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事,没有靠近他的资格。
傍晚深黄色的日光从门洞射进来,梁焕过去拉上他往外走,“不生气了,走了,咱们出去转转。”
陈述之顺从地跟着他。出了门,外头的日光有些刺眼,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山上,面前的山下是一大片平原。转身看看,这座沙土山上是一个个的门洞,门前的通道上,还有三两个行人。
他见梁焕一脸茫然,便道:“我听过这样的房子,十几年前我娘从察多给我寄的信里说,她就住在这样的洞里。想来是察多人喜爱的住房吧。”
梁焕沿着通道往前走去,有些门是打开的,他就向里看看,都是些寻常的房间,摆着和中原风格不太一样的家具。
走到头,有台阶可以下到山脚。再往前走一段,便看到高墙挡住了去路,出去的小门有人把守。这里的其他居民可以随便出入,但当他们靠近时,守卫就警惕地盯着他们。
他们只得原路返回,注意到山脚下有一间石头垒出的房子,陈述之上前看了看,门是锁死的。
在回屋的路上,一个正在门口晒衣服的老妇主动向他们打招呼,热情道:“你们就是楼萨新带来的中原客人吧。我们这儿还住得惯么?有什么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
见有人主动搭讪,梁焕就问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你们是住在这里的百姓吗?这里是什么地方?楼萨是什么人?他经常带人来这吗?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那老妇被他的匆忙逗笑了,还认认真真地回答他:“楼萨是流沙教的主教,也是察多国的谋士。我们这个村有一些没人住的窑洞,他经常带你们中原人来住。这里和中原不一样,管事的不是官员,你想出去呀,只能让楼萨放你。”
“不是官员?那出了事谁管?”
“自己解决就是了。如果实在解决不了,就村子里的人一起商量。”
梁焕惊异道:“那赋税交给谁?打仗了要怎么征兵?”
“赋税是中原人的东西,我们可没有。打仗了,就自己带着盔甲干粮上阵,打完还要回来做农活呢。”
梁焕抓着那老妇人问了半天,最后终于把她给问烦了,赶紧晾完衣服躲了回去。
回到刚才待的那个屋子,他们发现有人在门口放了他们的晚饭。虽然只有两个人,晚饭却十分丰盛,做了四个菜,主食是馍,还有一碗羊肉汤。
菜摆上桌,梁焕已经完全忘了刚才跟陈述之生气的事。他一边啃馍,一边评论那老妇人的话:“察多国真是和大平完全不同,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结果人家过得还挺好。”
陈述之摇摇头,“察多国的饥荒不比大平少,文明礼教几乎没有,也没什么好的。”
梁焕又问:“你知道流沙教是个什么东西么?”
“流沙教……”陈述之回忆道,“我娘提过流沙教的,我也不太记得了,只知道他们和察多国颇多渊源。”
梁焕喝着汤,含混不清地说:“所以到底抓我们来做什么?让我们入教?”
“如果只是让我们入教,不会在意我们的身份,不会专门挑重要的人来抓……”
吃过饭,陈述之在屋里转了一圈,这屋子布置得虽然不错,却没有地方打水。屋里有几桶水,应是特意从山下提上来的,用来沐浴的话根本不够。
他把水烧上,和梁焕说:“这里风沙大,水又少,我给您擦擦身子吧。”
“嗯……”梁焕疲惫地倒在床上,眼神空洞地盯着对面墙上的飞天画像。他从京城一路到这里,中途没怎么合过眼。
陈述之用毛巾沾了温水,过去解开他的衣裳,温柔地在他身上擦拭。梁焕被弄得很舒服,仿若回到初认识他的那段日子。
他喃喃道:“我在京城没收到你的信,担心出事,就去雍州看你。结果到了雍州他们告诉我你去察多了,我快吓死了,只能又过来找你。你怎么这么任性,想起一出是一出,都不管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