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为奴(352)
这突如其来的“皇恩浩dàng”让他措手不及。内侍们没有给他再多问的机会,迅速将他押出神武门外,登车前,远远地瞧见一个身穿青衣的人在往他这边看,定睛望了好一会儿,那人忽然起手朝他一揖。
容与瞧那青衣人眼熟,待上了车,才想起便是许久不见的岑槿,只可惜他适才没认出,这会儿随着马车飞驰出城,今生是再没机会见到这个故人了。
行行复行行,两千里水路,又从京城回至南京。到达皇陵时,正值huáng昏时分。江南chūn夏jiāo接之际,满山翠荫正浓,夕阳西下,林间倦鸟纷纷返回故窠。
守陵内臣将他带至一个小院落,指着里面的房间,“你今后就住这儿。”
说完不再理会他转身去了。容与随意看着,房间虽不大,却打扫的gān净整洁,日常生活的东西也齐备,心中一喜,这可是比北三所舒适太多。
简单收拾过后,他在这里开始了新的生活。可奇怪的是,并没有人给他分配该做哪些事,因见其他人隔几日会去皇陵殿外洒扫,修剪花木,容与因向管事的请示,其人不置可否,也从来未曾主动找过他。犹是他也就当真过上了隐居一般的生活。
而且这里不限制他用纸笔,甚至还能找到一些书。除却山里有些cháo湿,腿疾更易发作之外,守陵可谓没有其他缺点。
一晚房中艾糙燃尽,恐山间多蚊虫,容与于是向管事申请些新的,他点头答应,吩咐容与先回去,过会儿自会差人送来。
一个人自得其乐在房中写字,又想起当日曾和沈徽和过的词,便在纸上默写。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容与并未抬眼,余光看到一人进来,想是帮他送艾糙的内侍,便含笑道,“帮我放在chuáng边好了,受累跑一趟,多谢。”
他回身去拿些散碎银子给人家,只听一个声音轻唤道,“容与。”
手中一抖,钱袋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容与迟疑着抬眼,那声音太过熟悉,以至于他绝对不会听错,但怎么可能?那人已经不在了。
来人一点点走近,容与觉得心神大乱,背上已渗出一层汗,只是执着地不错眼神盯着那人看。
“容与,是我。”他声音清晰冷静,除了罕见地,带着点微不可察的颤抖,“你看看我。”
用力咬破舌尖,一股血腥气涌入口中,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再深吸一口气,容与凝目深深端详站在面前的人。
剑眉斜飞,凤眼含笑,正是他日思夜想,魂萦梦绕的面孔,而此刻,他竟然就在自己眼前。
颤抖着伸出手,碰到那脸颊的一瞬,他禁不住浑身战栗,如梦呓般低语,“沈徽……”
那人双眸中有水波dàng漾,听到他唤他立即点头,含笑应着,抓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是我,真的是我。容与,我等你好久了。”
彼此就这样相对站着,良久之后,容与略微缓过些神,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
沈徽先是点头,再笑着摆首,“我若不昭告天下说自己死了,如何能和你在一起,如何完成我对你的承诺?”
是这么个道理不错,可也太匪夷所思了,容与不解,“那皇上呢?他也知道?他怎么能答应你这么做?”
沈徽略一仰首,神qíng傲岸,“他没有胆子弑父弑君,我肯提早把皇位让出来,他自然乐得接受。”
“那么之前说你染病,不肯就医,只偏信道士……这些都是假的了?”
“那倒是真的,”沈徽不好意思地垂眸一笑,“至于道士却也有些用,我吃了他的丹药才能好像死了一般,骗过所有人。只不过,那药还是有些伤身子……”
他话没说完,容与已疾问,“你身体怎么了?如今哪里不好?”
沈徽并未作答,只是望着他,目光越来越柔和,“我没事,比从前弱些罢了,终究也老了。还说我,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那日你来的时候,我在远处看着你,险些就哭出来,怎么憔悴成这般模样……是不是他又折腾你了?”
原来他看着自己来此地,心里既欢喜又有些被愚弄不豫,容与质问,“你可真是自在,既早就来了,为何还躲了这些日子不肯出来见我?”
想起自己惊悉他死讯时的悲恸,那么铭心刻骨的痛楚,不过是一场恶作剧,一切都在他算计里,却偏偏瞒着自己。容与恨得咬牙,可看着沈徽的脸也比从前消瘦许多,心里又一阵难过——他放弃了天下至尊之位,只为能实现和自己相守的承诺,如此牺牲不可谓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