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调(62)
李隆基抿唇不语,手上渐添了些力气:“我知道我亏欠你很多,当初大婚日,我就曾很清楚告诉你,这世间你可以打任何人的主意,唯独我的父兄、永安,你不能动他们分毫,否则不论你是太原王氏,还是什么人,都是个死字。”
她只是笑,不躲不闪,任由剑锋又划深了一分:“请郡王动手吧,折腾这么久,耽搁郡王休息了。”李隆基眼中分明是杀气,那剑就差稍许,便是咽喉之处……
可他终是犹豫了。
我分明在这室内,眼前却是李成器的伤和今日那一幕。心里忽然有个声音在嘲笑着,这天下恩怨纠葛,谁能真正说得清对错,即便争了对错又有何用?一日夫妻百日恩,该化解的终会化解,该了结的终会了结。
当年我的自作聪明,保得他一时,却难算到如今的结局。
他若有帝王命,就绝不会挥剑斩下去,他若是命短之人,就算我再做什么,也不过是枉然。
念及至此,我索性狠了心,躬身道:“郡王请三思,永安告退了。”说完,我转身就向门口走去,还未走出三两步,就只觉得眼前发黑,没了任何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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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时,已是在自己房内。
因为久睡的原因,刚才睁开眼,眼前都像是蒙了层薄雾。像是有人在远处说着醒了醒了,然后就有人凑过来看,朦胧中像是沈秋的脸,对着我苦笑了下。
我闭上眼,过了片刻,才又睁开:“你怎么来了?”沈秋神色无奈:“说实话,老朋友见面本应该高兴,可我这身份,却又让人高兴不起来。”我不禁笑了下:“是啊,这么多年,凡是见到你,都没什么好事。”他端起一碗药,示意夏至把我扶起来,这才递给我,抱怨道:“我是济世救人的医者,怎么落在你口里却如此不堪了?”
或许是这几日心情的反复,难得见到老友,心里总是有些暖意。
我看着那药碗,缓缓地笑了下:“怎么,不是你先说的吗?看到你,的确都不会有什么喜事。我不过是昏倒了,却让你来,光是想想就觉得很吓人了。”
他叹了口气,晃了晃头:“永安啊永安,记得当年我和你说,酒疹可大可小,万万不能掉以轻心吗?”我哦了声,这才明白这药是为了什么。
“不过,还好,”他意味深长看我,“你这次倒是保住了一条人命。”我知他说的是王寰,只小口喝着药,直到喝了大半碗了才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李隆基不会说杀就杀的。”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看了他一眼,把碗递给夏至,靠在了床头:“说吧,你为何会来?临淄王府虽然落魄了些,却还有自己的医师,何必劳动宫内的沈大人?”
他不过沉默了一会儿,我就已经觉得头昏沉沉的,一阵阵刺痛。
“李隆基这次把事情闹大了,惹怒了太原王氏,”沈秋轻描淡写地看我,“圣上已经下了旨,召你入宫。”我做了数种猜想,却未料到是这句,怔忡了片刻才轻声道:“死诏,还是活诏?”惊动了皇祖母,那就绝不简单。
我能想到的也不过是,死诏与活诏的区别。
死诏,那就是以我的命,压下此事。
活诏,那就是要我入宫,远离临淄王府。
这两者之间,能左右的只有皇祖母,更简单地说,是皇祖母对我是否还恩宠依旧。我问完,看沈秋的神色,竟分不出是好是坏,不禁苦笑道:“眼下我命悬一线,你倒是坦然的很,死活也给句话,让我能安心睡一觉。”
他缓缓摇头:“猜不透,不知道。”我了然,或许是因为刚才的药,脑子渐有些不清楚了,只低声道:“李隆基是不是又入宫了?”他又摇头:“你皇祖母既然下了这样的旨意,又怎会让他轻易入宫?”
我嗯了声,他索性拉了椅子坐下,仔细打量我:“永安,你怎么就如此坦然?”我看了他一眼,头昏的厉害,索性闭眼靠着:“生生死死的,我也算是和皇祖母耗了很多年了,都是她一念间的事情,多想无益。”
说话间,夏至已退了出去,独留我两个相对。
他笑:“盛世永安,你不想看了?”
明晃晃的烛火,映着他的笑颜,我诧异看他:“你怎么也知道这句话?”他靠着椅背,低声道:“你说呢?”我没说话,他又道:“我大哥失了圣宠,已远离喧嚣浮尘,我偏就留在这宫中,还不是被他这四个字骗的。”
沈秋口中的那个他,唯有李成器。
这一句话,忽然让我想起了韶华阁那个夏夜。
当初我不过是误打误撞,撞破了皇祖母和沈南蓼的私情,可为何李成器也会在韶华阁外偷看?或是,为了别的什么?这么多年来,我竟没有机会去问他。
“看你眉头深锁,该不是又想些劳神的事?”沈秋低声打断我。我抬眼看他,犹豫了下:“当初你大哥,也是李成器的人?”他愣了下,忽而又笑:“永安,你这辈子是不是心里只有他了?自己都性命攸关了,却还惦记着这些琐碎事。”
我哑然看他,竟还是……头次有人如此问。
过了会儿,我才很轻地点了下头:“是,那天马场之后,我才算彻底明白,我与他这辈子只能是不死无休了。”他回味着我这话,低声重复着那四个字——不死无休,到最后才长叹一声,起身道:“风流天下,天下风流,这世间唯有李成器敢担得起这四个字,可谁能想到,他这‘风流’二字,也不过只为你一人。”
我犹豫了下,才问出了一直想问的:“他伤势如何了?”
这是头次,我希望他可以昏睡数日不醒,别再趟入这场浑水。
沈秋似是看穿了我,摇头笑道:“很清醒,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如你所愿,让他睡上两三日。”我嗯了声:“那就仰仗你了。”他挑眉:“他若是插手,最多死你们两个,我要真敢让他错过时机,怕是要跟着他一块给你陪葬了,这买卖不划算,实在不划算。”
我被他弄得一时哭笑不得,倒是消散了心中不少郁结。
“永安,”他忽然正了神色,“这么多年过来,他早非当日任人摆布的永平郡王,你只管入宫去,余下的交给我们。”
我骤然一惊,刚想开口追问,他却未给我任何机会,立刻唤了夏至入内,对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夫人这病算无大碍了,日后切忌再贪杯买醉。圣上有旨,夫人一旦转醒,需即刻入宫面圣,不得耽搁,”他说完,才抚着额头低笑,“坏了,外头有婉儿候着,怎么这旨意先一步被我说了。”
我明白他是有意回避,盯了他半晌,最后,也只能作罢:“沈太医,有命再会。”
他这才又一躬身,退出了门外。
夏至见我下床,忙伺候洗漱,待坐到铜镜前梳头时,她才轻声道:“夫人?”我嗯了声,没大在意她,心中却反复都是沈秋的话,她见我神色恍惚,又叫了我一声,我这才看她:“怎么了?”
“夫人这次入宫……穿什么好?”她脸色发白,似是很紧张。
我想了想,才道:“当初随义净大师抄经时,有几套素净的衣裳,随便挑一套吧。”
五十八终是缘浅(3)
从院内到府门口,都是宫内的人。
因是奉旨独自入宫,我没带任何婢女,独自出了王府。此时正是掌灯的时辰,临淄王府门前,却不复往日的热闹,仅有一辆马车候着,婉儿就站在车下,一看见我的脸,就很明显地蹙了下眉:“你这‘红颜祸水’当得,也太寒碜了些。”
我知道她说的是我的脸色,无奈地笑了笑,扫过她额间的红梅:“这疤还能好吗?”自婉儿用此妆面遮挡伤痕起,宫内外有不少女眷都热衷追捧着,描下这梅花妆,美则美矣,可谁又能猜到这背后的种种?
她摇头,扶着我上车,待合了门才道:“那日,多谢你。”我笑:“一切全凭姐姐自己化解,那日若没有我现身,说不定更容易些。”她拉住我的手,攥了很久才说:“我是谢你心里还有我,那日你为的一跪,怕是这宫里再无人能做了。”
她额间的嫣红,很美,也很刺目。
她曾经说的那些过往,年少时听来都不过是唏嘘,现在再想起来,却已经感同身受。不过生死起伏数年,我已如此心力憔悴,她自祖父死后在宫中这么多年,独自撑到今日,又是怎样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