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调(17)
不过数日,便已是上元灯节。
宜平端着茶点向外走,边走边回头,柔声道:“今日上元灯节,县主别再闷在屋里看书了——”她话没说完,已是哐当一声,茶和糕点尽数泼在了来人身上。
我听了这声响,忙回头看,却正见李成义一脸抑郁地看着自己的袍子,眼下已被水泼了个半湿,又沾了不少粉渣,狼狈的很。而他身侧的人恰背着日光而立,正眼中带笑地看着我。
我一时间千头万绪的,愣了片刻才上前两步行礼道:“永平郡王、衡阳郡王。”
李成器颔首,道:“起来吧。”
我起身时,李成义正开了口,道:“你也起来吧。”宜平性子本就软,如今早已红透了脸,起身傻站在一侧没了主意,竟连赔罪的话都忘记说了。我忙道:“快去寻块干净的湿巾,给郡王擦干净,再端些热茶来。”宜平听这话立刻转身跑走,却又在走了七八步时跑了回来,又对着李成义一拜,捡起托盘跑了。
我忙将他两个让到书房里,待落了座才道:“两位郡王怎么来了?”
李成义低头弹了弹衣裳,道:“陛下见恒安王病了半月,着我二人来探看。”我点点头,他又道:“难得上元灯节能出宫,顺路也可赏玩一番。”我又点点,笑道:“或是后一个,才是郡王想要出来的原因吧?”
李成义蹙眉,道:“县主猜错了,第三个原因是我想避开仙蕙。”
这话三分真七分假,我却不禁笑出了声,这一个多月,也不知仙蕙怎么折腾他了,竟然让他借机躲到了宫外。李成器始终没有说话,只在我这一笑后,才摇头,道:“隆基染了风寒躲不过,此时正在宫里陪着仙蕙。”我看了他一眼,又忙避了开,道:“一物降一物,以临淄郡王的性子,说不定能降住她。”
此时,宜平已端了茶上来,用湿巾替李成义擦着袍子。
我起身,将茶端给李成器,道:“郡王已见过我父王了?”李成器接了茶杯,道:“已看过了,恒安王听我二人说要去赏灯,便嘱咐让你一道去看看。”我“嗯”了一声,道:“我没有什么亲近的兄弟姐妹,正愁无人同去。”
李成义抬头,道:“此话错了,我和大哥不正是你哥哥,日后在宫中还是要时常见的。”我听他这话,忙又端了杯茶递给他,道:“倒也是,你们回了宫,日后也热闹了。”
我们对坐着,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待日头渐落了,才起身出了门。
因平日宵禁,上元灯节更是热闹非常。街上热头攒动,衣香鬓影,远望去上千宫灯高挑枝头,正是火树银花不夜天,落梅如雪佳人笑。
我和宜平都从未赏过宫外的灯,早看得乐不思蜀,李成器和李成义却极为小心,一个不停护着我们走,一个则有意缓下脚步,免得我们被人流冲散。可即便如此,才不过一会儿,就独剩了我和李成器,那两个不知被挤到了哪里。
我正有些着急时,李成器却将我带到了一个摊位前。这摊位在街头,因摆卖的东西都是书,在灯节上自然没什么人留意,他却蹲下身,一边翻看着一边和摊主说着话,摊主挑了一本递给他,他神色平淡地接过,认真细看。
我不解看他,细看他手中的书卷是《金刚经》,并非什么奇缺的,正要收回视线去看人群找人时,却见他翻过了一页,正夹着一张纸笺,并非是书卷上字,而是极细密的蝇头小楷。
他静看着那字条,渐蹙了眉,旋即又舒展开。
我立在一侧看着,心中忐忑渐盛,只下意识将身子挪了一挪,佯装挑书,将他半遮住。他似乎察觉到我的变化,微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头看了几眼才将那纸条收在了手里。
他站起身,虽扬着嘴角,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送你盏灯,可好?”我点点头,跟着他走过几家摊位,凡是路过书摊,他必要蹲下身子看一会儿。
待走了半条街,才随便挑了一盏荷花灯给我,他付了钱提着灯带我走在人潮外出,随手将字条燃成了灰烬,鲜红的火舌在他手中转瞬熄灭,我不禁吓了一跳,脱口道:“你这样不怕人看到?”
他将灯递到我手中,道:“没了物证,即便看到也无妨了。”
我提着那灯,随他沉默走着,心中七上八下。既然他不避讳我,我就是问了又如何?念及至此,我略停了脚步,轻声道:“此事,可与你的安危有关系?”那字条上写的是什么我并不关心,但能让他冒风险来取的,怕是极要紧的事。
他静看着我没答话,过了一会儿,才渐自眼中泛出了些许暖意,轻摇头道:“此事与我无关,是来俊臣要陷狄仁杰谋逆之罪。”我惊了一下,险些掉了灯,好在被他握住了提灯的手:“小心些。”我张了口正要再问,他却已松开了手。
“大哥。”
李成义终于寻了来,身侧跟着局促不安的宜平。他拨开人群走到我们身边,低头看了一眼那灯,笑眯眯道:“大哥何时有这讨人欢心的心思了?”
我被他这一说,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只瞪了他一眼。
李成器摇头,笑看他道:“出宫时隆基特意说过,要送永安县主一盏灯。”李成义啊了一声,道:“你不说我都忘了,隆基是说过。”
十五如意年(2)
朝堂宫中,似乎一切都极平顺。
上元灯节那句话,始终盘旋在我脑中,狄仁杰位高权重,来俊臣就是再有些手段也难扳倒,何况是以谋反的罪名?不过,即便是真如此,他自保尚难,又能做什么?
数日前一场天狗食月,几位叔父都试图将灾难引向太子,却被狄仁杰几句话化解,陛下大赦天下,改天授为如意。如意如意,若真能如意才好。
我见窗外日头正盛,懒得走动,就在书桌边拨弄着那未亮的荷花灯。拨弄的累了,便提笔练字,一待竟就是半日,直到婉儿悄然走到身后时,才放了笔回头看她。
她笑看我,伸手端起桌上半凉的茶,道:“先恭喜你,又长了一岁。”
我,道:“日子过得快,转眼你都从洛阳回来了。”自龙门山上香后,婉儿就留在了洛阳,待奉先寺的大卢舍那像完成才返回长安。我昨日便听人说她进了宫,想她必然要和陛下谈几日政事,没想到今日就来混茶喝了。
她拿起桌上写满的纸,细看了看,道:“这字与他有七分形似了,还是换个拓本练吧。”她话说的隐晦,我却听出告诫的味道,默了片刻点头,道:“好。”其实不过随手练字,不知不觉就以那本书为帖了。
她放下茶杯,道:“起先还觉得你谨慎,今日看来,先前两年在宫里学的竟都丢了七八分。”我将那张揉成团,仍在一边,尴尬道:“知道了,我明日就去找个拓本重新练。”她曲指扣了扣桌子,忽然道:“这四月来他虽在宫内,却并不随意走动,你尚未见过他吧?”
我颔首,道:“宫外住的两个月见过一次,回宫后就再没见过。”
自天寒地冻,到春暖花开,虽同在大明宫内却从未见过一次。除却偶尔能听下人说起,倒像是不相干的两个人。我本是练字为静心,被婉儿一问又心里微酸,端起她喝剩下的半杯茶,怔忡地不知脑中在想什么。
婉儿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轻声道:“你还是不了解你的皇姑祖母,她将那些皇孙们留在宫中,不过是为了禁足禁言,只有如此才能让人渐忘了李氏皇族,只记得天子姓武,”她轻叹了一声,眼中竟有些看不透的苍凉,“如果李家人太过优秀,只会让那些旧臣看到希望,徒惹杀身之祸罢了。”她说完,竟也失了神。
我细想她此话,却是周身发冷,渐明白了些,也越发觉得可怕。
过了会儿,婉儿才回了神,道:“不过,从这宫中四月来看,他是个聪明人。入了大明宫却懂得深居宫中,避开人前也自然不会被人寻到错处。”
我点点头,出声唤宜平添茶,又陪她说了些奉先寺的事。
待婉儿走后,我一遍遍想她说的话,再也静不下心,索性吩咐宜平陪我闲走御花园。
今日天色奇好,湛蓝清澈,一路尽是大片的琼花,叶茂花繁。这琼花亦是叔父武承嗣自广陵移栽,曾传闻前朝隋炀帝也移栽过,却是根烂花枯,如今这琼花在大明宫中生的极好,陛下也因此甚为欢喜,不止一次赞颂过,且还邀名臣同赏。
我蹲下身,顿时浓香扑鼻,正要回头吩咐宜平采些花瓣回去,就听见身后忽然一个声音道:“你怎么赏个花也像做贼似的?”我回头看,竟是数月未见的几位郡王,对我说话的正是李隆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