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袖断得隐秘(82)
“民间传闻风俗着实有趣。”谢琻低低笑道,“自我写过那篇游记之后,便有不少左近乡邻传言若不小心误入这片深林,便会触怒山灵,引来地动风雪。故而便有人在此立了土地公的神像,日月祭拜不敢怠慢,告慰受惊的山灵。”
沈梒听了也不禁觉得有趣,笑道:“被你我惊了的山灵,却需劳烦他人去祭扫,着实过意不去。”说着,他双手触额,对着小神像深深一礼道,“沈梒来迟,多有失敬,神灵在上请勿责怪。”
而他行礼的同时,谢琻也随他一起拜了下去。沈梒话音落时,却听谢琻闭目含笑道:“神灵在上,恳请保佑我与良青长长久久、平平安安,永结同心。”
“你——”沈梒的脸有些红了,无奈道,“土地公不管这些的。”
“怎么不管。能管得了生灵平安,便不能管人间喜乐么?”谢琻笑着转头看他,目光中是如夜色流萤般的温柔又明亮,“有人曾说,凡人的夙愿深了便生了神明。你说是否便是六年前那日你我的祈愿真挚,感动了上天,这才在此山林中滋养了神识?”
沈梒含笑道:“明明是村民们供奉起来的土地,却被你一同歪理将功劳按在了自己身上。忒也厚颜。”
“我只是觉得总觉得此地与你我有缘,而此处的神灵说不定也会对你我之事格外费心些。”谢琻拉起了沈梒的手,柔声道,“再与我拜一次,可好?”
被谢琻拉住,沈梒的身子有些僵硬。他的手冰凉,甚至渗出了些冷汗,但心口处却仿佛有一团火在烧,并不断叫嚣、顶撞着想奔向他们二人肌肤相触的地方。
仿佛自己神思和躯体都不再属于他一般。
沈梒出了口气,勉强笑道:“你一贯不信这些,为何——为何突然带我来祭神?”
谢琻沉默了下,低声答道:“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无事求神,也便无需敬神。可或许是年纪渐长,渐觉世事反复无常、有些事情力不从心,人命由天不由己。不能求己,便只好告神。”
二人初遇的时候,谢琻是最桀骜的天之骄子,醉卧探花宴,风流当属谢让之。那时的他腰背总是挺得笔直,嘴角似笑非笑,眼睛永远望着远天,看不见足下的尘埃。
可六年过去,不知何时金玉的棱角渐平,嶙峋的尖角被时光打磨出了平滑温润的光泽。他的头微微垂了下来,眼中也有了畏惧和担忧。
沈梒心中渐渐有些酸涩。
谢琻不再看他复杂的神色,率先撩衣在神像前跪了下来,双手合十闭目道:“信民谢琻在此,请保佑我们二人平安顺遂,长久相随,永不分离。”
沈梒轻叹一声,也在他身侧跪了下来,闭目在心中祷告。
若真有神明,便愿……
愿我们比肩,便长久相随;若我们陌路,也不生怨怼。
一片如海流萤光子将他二人的身影笼罩在夜色中。此时晚风温柔,星月浅淡,若人生能定格在此刻,或许便再无疾苦。
第65章 惊梦
地处北方内陆的京城于春夏季多雨水,秋冬却颇为干燥。但洪武二十九这年的十月入秋,却连下了近一个月的瓢泼大雨,乌云不去不散、众人徘徊,仿佛有人为这天穹蒙上了层黑罩子,晴日再也无从得现。
而在十月廿五的这日,雨势渐大,到了晌午时分磅礴的雨滴里甚至混杂上了鹅卵大小的冰雹。凶悍无情的雹子兜头而下,砸得行人落荒四散奔逃,家家关门闭户,不敢露头。
谢琻立在堂前,皱眉看家丁侍从往来奔走着收拾庭院,将院中的珍稀花木用油布蒙了以免受灾,一片脚步纷沓、人影匆匆。不知是不是因这兵荒马乱的情景,他心中竟升起了几分奇异的强烈不安。
《灾异》曾云,地动、雹子、荒旱、洪水皆属天之异象,不仅有损百姓民生,更是隐隐危害国祚。天若有异,必有灾祸临头,只是不知这场雹子又究竟预示了什么。
谢琻紧皱眉头,手无意识地揉着沈梒赠他的那枚吊坠,直至玉坠子都嵌入了肉里也恍然不觉。不安愈演愈烈,到最后竟无端地令他胸闷烦躁,心口里似有头野兽呼之欲出。
他转头,招手叫来了贴身小厮,低声问他:“今早让你们送去沈宅的汤水,可送了?”
小厮点头:“送了。可是沈大人家的老仆接的,据他说沈大人并不在家。”
谢琻心中一紧,追问道:“大人去哪儿了?你可有问?”
“小的问了。说是大人进宫伴驾去了。”
进宫?是洪武帝召他进宫的么?在这个点进宫,做什么?
谢琻扣紧了胸口的吊坠,紧皱眉头挥退了小厮。他又如困兽般在大厅中踱了两圈,终于无法忍耐,抢身往外走去,却恰巧撞上了谢华。
谢华不知是从哪里回来,半边身子都被淋得透湿,头发也湿哒哒地黏在了脸上,可说是狼狈至极。但他却混没在意那么多,一张脸紧绷着,神情严肃焦急,手里攥着张纸步履匆匆地要往后院去,恰与谢琻走了个对面。
谢华任兵部侍郎,谢家又在军队里势力深远,谢华常能提前私下接到一些加急军报。这本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可不知怎地,今日谢琻一见他便心里“腾”地一跳,劈手便拽住了他。
谢华被他吓了一跳,脸色有些难看。不知是不是他多疑,如今看谢华的面孔在外面阴霭天色的映衬下,竟有几分慌乱。
“出什么事了?”谢琻紧皱眉头问道。
谢华扯回自己袖子,勉强笑道:“军部急报,没你的事情……”
他越是遮掩,谢琻心中越是生疑。平日里有了什么事,只要谢琻开口问,谢华必是知无不言,今日怎么反倒躲躲藏藏了起来?
“是什么事?”他加重语气追问道。
谢华烦躁了起来,怒道:“军机大事,不该你知道的我怎能告诉你?别耽误我正事,赶紧滚开!”
“谢明安!你今日要不说我就不让开!”谢琻大怒道,“若真是军机密报,你能就这么捏在手里招摇过市?你此时躲躲藏藏的,分明有鬼!”
谢华咬牙去推他:“懒得与你说那么多,赶紧让开——”
谢琻用肩膀顶着他寸步不让:“你不说就休想走——”
兄弟俩人卯着劲儿,一边彼此大骂,一边在大厅里如斗牛般地顶了起来。路过的下人哪儿见过这场面,都吓得躲得远远的,遥遥地探头来看。
谢华几次脱身想走都不成,又被这小子攮了回来,最后踉跄几步终于失声低吼道:“好了好了,我说还不成么!”
谢琻一把推开他,喘道:“快说!”
谢华语气急速道:“达日阿赤反了。公主仪驾行至边境汭河岸边,不见结亲队伍却被一精装部队伏击。有精兵护着,公主得脱,此时正一路讨回应州。平城王被俘,下落不明。”
厅外的暴雨和冰雹还在咆哮着宣泄。
苍芎暗无天日。
谢琻的脑袋像被千钧的巨锤兜头抡了一下,眼前犯花,双耳翁明。他怔怔地,脚步踉跄着小退了一步,随即猛地转身下意识地便要向外奔去。
谢华从后面扑上来一把勒住了他的脖子,厉声喝问:“干什么去!”
“放开我!”谢琻怒吼,“我要去找——”
“找沈梒?!”谢华破口大骂,“我他妈就知道告诉你了没好事儿!沈梒现在已经被召入宫中,你是有三头六臂还是通天能耐,无召便想闯宫?!你要造反吗!”
“你管我!我自有办法!”
“你有个狗屁办法!”谢华用力踹了他一脚,“沈梒不过是区区侍郎,就算问责也问不到他的头上!你现在给我冷静下来,别忘了你是谢家人!你一个冲动,还要不要我和老爹活命了?!”
谢琻猩红着眼睛,奋力想推开二哥,可方才的力量却正一丝丝流逝。他手脚酸软,仿佛是将要溺水的人,灭顶的恐慌不安和绝望正在将他淹没。
沈梒……沈梒……
现在宫中的沈梒,究竟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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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四方的京城之中,帝王将相顶上坐,贫民百姓脚下爬,有人金红玉翠钟鸣鼎食,便有人箪食瓢饮家徒四壁。在这五步之内皆是不公的地方,恐怕唯有天降的雨水才能公正不倚地同时砸着帝王的殿宇和贫民的寒舍。
乾清宫西侧的昭仁殿烛火通明,寂静无声。斜风寒气自殿门窗扉之缝隙泄入,吹得灯火摇曳,忽亮忽暗、诡秘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