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袖断得隐秘(103)
日头更往下落了些,暮色的浓郁被稀释,渐渐变为了清浅莹润的金光,此时就铺在厨房里那满布人间烟火的灶头之上。
沈梒站在柴门之侧,透过傍晚斑驳的光影,怔怔地望着不远处忙碌的身影。
许是忙得热了,谢琻已将外袍脱下,扔在了一边。案板上已摆好了整齐的菜码,清凌凌的大头菜,筋肉匀称的卤牛,切成细丝的木耳、黄花、猪肚摆放在一起,黄红青绿各色霎是好看。灶上的小火正“咕嘟咕嘟”滚着汤,依那随风飘来的香味看应是慢炖的骨汤,此时正蒸腾起一片氤氲的轻烟,模糊了灶前那人的身形和脸庞。
他的手里正揉着一团面,小半个胳膊都沾满了面粉,此时正用力在案板上揉搓着给面上劲。小片刻后,会用手戳戳,感受一下那面的韧劲,似乎并不满意便会继续揉搓起来。
随着他的动作,细粉飞了起来,年轻的贵公子却浑然不在意那些白面会沾上他华贵的锦袍。他半垂着眉眼,神情专注,手上的力道均匀有力,好看的嘴角线条正微微抿着。
在黄昏的暮色里,他心无旁骛地做着一碗汤面。炊烟蒸腾,朦胧了他清俊的眉眼,仿佛手中的人间烟火便是他心中的无限山河。
沈梒只觉整个人似沉在了这片温暖莹润的霞光之中。心头宁静而安和,那些怅然若失的紧绷和落寞,被这片炊烟小火一熏便化为了盈盈的春水,消失不见。
半晌,他的手微微用力,推开了柴门向厨房内走去。
正专心致志揉着面的谢琻听到身后脚步声,抬头一看,整个人顿时顿住了。他怔怔地看着缓步向自己走来的沈梒,神色凝滞,片刻后竟涌起了几分无措的紧张。
沈梒在门前顿住了脚步。他们二人就这般隔着跳动的薪火、喷香的老汤、蒸腾的炊烟对望着,静静凝视着彼此的面容。
半晌,还是谢琻率先开口了。他的嗓子有些暗哑,和些许紧绷:“饿、饿了吗?”
沈梒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又问:“你在做什么?”
谢琻忙回身拿小碗给他打了一碗高汤,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递到了他面前:“要尝尝吗?”
入口的老汤鲜浓可口,应是用海米和大骨小火慢熬而成的,尝之便让人胃口大开。沈梒喝了一口,心下便了然,不禁轻轻笑了起来:“江南春面?”
看着他笑,谢琻不禁颤动了起来,似心头开出了无数朵小花,骚动着他的心弦。
沈梒将碗放在了一旁,抬头凝视着他,轻声问道:“怎么忽然想起来做这个了?”
“我……”谢琻被他看着,一时竟忘了呼吸,半晌舔了舔嘴唇,方哑声道,“我手艺不精,练了两年多,才勉强像点样子,所以想让你尝尝,看是不是那个味道。”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是你喜欢,我以后便常做给你吃。”
沈梒嘴角似弯了弯,垂下了纤长的眼睫,没有立刻开口。谢琻紧盯着他,心里又是忐忑又是紧张又是激动,五味杂陈,像有一锅烧开了的热汤在胸口里一直沸着,蒸得他通体燥热,不一会儿背心和手心便都出了汗。他下意识地想在衣服上擦手,却被沈梒捉住了手腕。
“……良青?”
在谢琻惊讶的目光里,沈梒将他的手心转过来摊开,又探身取了块布,一点点帮他擦净了粘在手上的面粉和细汗。那动作轻柔缓和,擦在了他的手上,也擦在了他的心头。
谢琻长吸一口气,再忍不住,一把反手捉住了沈梒的手腕。
“良青……”谢琻抬起左手一寸寸划过他那熟悉的眉眼,声音颤抖,“我——我已向父母坦白了咱们的事情,我说此生此世除你之外,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谢家互市的生意,也已经不做了,大哥再反对也没有用,我会坚持到底。还有我曾经说过的那些混话,每日里都有反省,晚上想想就睡不着觉。我一直等着,等着你再回来那天,便再好好同你赔罪。我本想着,一年等得、五年等得、十年也等得,只要你能回来,只要有这一天,我——”
他喉头一哽,竟凝噎住了。旁边袅袅升起的烟火,氤氲着他凌厉英俊的眉眼,将那漆黑的瞳孔熏染出了几分凄楚的薄红。
“我本以为,要等很久很久……可没想到才两年——幸好才两年……”
那抹薄红终于溢出了眼眶,沾湿了浓密如鸦羽的长睫,仿佛是被大雨洗刷过的天阶夜色。
“其实我真的,一刻都等不下去了……”
沈梒心头剧震,鼻尖也忍不住一酸。不胜的感慨、酸楚、痛苦和喜悦纷至沓来,让他无从感知此时的心情究竟为何。心中的一声长叹幽幽响起,他闭上眼睛,轻轻将额头贴在了谢琻的胸口。
谢琻蓦然吸气,用力一收双臂,紧紧搂住了怀中之人。他的一手扣着后脑,一手搂住他的腰,头垂下去深深迈入了沈梒的颈侧——那是脆弱却又无限缱绻的姿势。如同将失而复得的珍宝拥入怀中,哪怕身心俱毁,也不愿再将其失去。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
吴山点点愁,明月人倚楼。
那些分隔两地的相思和怨恨呀,便似江南起伏的群山,起伏不定,绵延万里。每当凉夜如洗之时,举目不见银链似河,低头不见月华如霜,心头满满念的都是千里之外不知身处何地的你,是否也如我一般,正被无尽的思和恨深深折磨着。
这相思之痛,无药可解,无医可救。唯有当我们回到彼此身边之时,才是尽头。
谢琻只觉眼角有滚烫的东西滑落,似是他心头之血凝成的一滴滴热火,渐渐渗入了沈梒的肩头。
“让之……”
“嗯!”谢琻回过神来,忙用力在沈梒衣服上蹭了蹭,有点不好意思地应道,“你、你说。”
“所以方才你不在房里,是来做饭了?”
“对啊,这汤要提前熬,不然不出味。”
“那你早些在石林中看到我时,为什么不来相认?”
谢琻愣了下,抬起头有些黯然道:“我没看到你,我只是看到了你写的诗文,认出了你的字迹。等我奔过去找你时,又完全不见了你的人影。我疑心自己是着魔了,却又放心不下,还是快马赶了回来。没想到真的是你回来了,幸好……”
沈梒凝望着他激动和羞惭折磨得薄红的眼角,五味杂陈,不禁笑了起来。
“你、你笑什么。”谢琻以为他是在笑自己掉了眼泪,撇了撇嘴摇他。
“没什么。”沈梒抿了抿唇,又忍不住柔柔地低笑了起来。
那些怅然若失的不安和悲凉凄楚的猜忌,终于纷纷消融,化为一片春水,开出了一朵朵喜不自胜的花来。
世上还有什么事,比剖开误会发现其下的情意,更喜悦的事情呢。
谢琻不知他在笑什么,但看着他的模样,自己的嘴角也情不自禁地勾起,跟着笑出了声。
第83章 落桂
沈梒归京的消息不胫而走。明眼人心里都知道,虽然这位沈大人曾被贬斥归乡,但那已是前朝的事情,如今新帝极为敬重这位年轻的帝师,此次沈梒起复定当前途无量。
如今沈梒方到家三日,门庭里便已垒了小半人高的拜帖,无论是谁都想早日结交一下这位大人,为以后的仕途铺路。
然而回京的三日,沈梒却谢绝了所有人的拜会,闭门休整。沈宅的大门终日紧闭,若是有人执意要上前打搅,便会有位极客气的门童出来收下帖子、再退回所有礼品。
那些绞尽脑汁搜刮来无数珍惜宝物想献给沈梒的人,通通吃了闭门羹。有些人心里都忍不住嘀咕,本听说这位人称“荆州汀兰”的沈大人性格平和柔顺、宽容文雅,但如今看来,这位沈大人真是将其师李首辅那油盐不进的做派学了个十成十,眼里半分都揉不得沙子呢。
别管是谁,都别想先别人一步搭上这位大人的顺风车喽。
然而众人不知,那看似森严、连苍蝇都飞不进一只的沈宅,却偏偏对一人敞开了大门。
沈宅中,郁郁葱葱的白木香又全部栽回了院子里,在这初夏的季节里,花枝摇曳绰约,浓香馥郁,让人吸一口气便能被醉倒过去。庭中央的春桂已快过了时令,鹅黄娇嫩的小花落了满地,铺遍青砖,乍看仿若金箔覆地。
沈梒又穿上了那身半旧的素色道袍,此时正光着脚站在桂树下,那一个小簸箕和花帚轻扫竹椅上的落桂。他的脚踝莹润优美,如同上等白玉雕成的把件,此时踩在那清香的花毯之上,羊脂白衬着樱草黄,有种格外昳丽又私密的美感,让人看着便忍不住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