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如昨日,她一眼就看懂,对古西尘及薛焕要寸步不让;对当场主事的罗大人却要动之以情、晓之以义,如此她便能有生机。她知道若将她和我的交情当场牵拖在台面上,事情的性质就大大不同,所以一直尽力将话头控制在与我没太大关联的范畴。”
“在孤立无援、陷入完全不利的境地之时,她没有束手待毙,却也不会一以贯之;应对之间看似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没什么章法,实则所有言行全部基于‘不将自己推向死路’这个前提。”
严怀朗望着自己的外祖父,目光中泛起一些或许只有两人之间才能共通的痛楚。
“我们太习惯教导年轻人‘舍生取义’。在奴羯做暗线的那些年,我眼睁睁看着无数同伴凛然赴死……其实他们中的大多数,并没有到毫无生机的地步。”
当年那些人,多数同他年纪差不多,一张张年轻稚气的面孔,一颗颗坚定纯粹的心,一副副凛然傲气的骨。
只要身份暴露,便骄傲从容地挺起胸膛,以年轻热血捍卫大缙儿女的风骨。
那五年中有很多次,严怀朗都想跳出来对他们大喊,还有机会的,只要活下去,就还有机会的!
可他们被教导得太硬气,不低头、不屈膝、不后退,将生死置之度外。
“可是祖父,这世间许多事,只有活着,才能完成。诚然‘死有轻如鸿毛,也有重于泰山’,可忍辱负重的苟且偷生,不该比‘视死如归’羞耻。”
只要信念与目标始终在心里,便无须次次以命自证。
“月佼……那小姑娘,当时对我说出想走这条路时,心中大概是懵懵懂懂的。她甚至不清楚朝廷有哪些官,分别都做些什么事,但她本能地知道,这是她的一条活路。那种‘想活下去’的心,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他会领着她走向她想要的光明坦途,也让所有人都看到,“活着”与“信念”,并不总是要二取一的。
过刚易折。
他想让他今后的同伴们都能像月佼那样,永远生机勃勃,只要有一丝机会,便绝不引颈就戮。
外孙的话让冯星野想起自己年少时的许多同伴。
他们在各条暗探线上悄无声息地死去,举国上下甚至没有几个人能说出他们的名字。
他们用年轻的身躯与热血同塑了如今这风华盛世,可他们自己,却长眠在四十年前的时光中,没能见证这锦绣天地。
他们的功业与世长存,但他们的姓名无人知晓。
冯星野抬手掩面,狠狠搓了搓被浓密大胡子遮蔽大半的脸。“我老人家就等着,等着你带他们走上不一样的路。”
等着你教会他们,活着完成目标。
英雄当踏歌凯旋,盛世相见;不必以血荐轩辕。
严怀朗轻声应道:“好。”
“行,这事你说服我了,我老人家就不管了,”冯星野终于端起面前那盏已凉掉的“认错茶”,“来谈谈找人的事吧。”
严怀朗重新回到对座坐下,扶额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这些老人家们,生怕忙不死他是怎么的?真怕他这一趟忙完回来,那小松鼠精已经把他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一定会让自己活得有声有色,这点他倒完全不担心;可她的有声有色里有没有他,这点就让人担心到忧愁了。
第三十一章
二月十二,春光浓似酒, 雨后满城青。
正巳时, 严怀朗的马车到了弦歌巷,才在月佼所居的小院门口停下, 院门便被打开了。
小姑娘今日着一身象牙白古香缎裁的百褶如意月裙,腰间的翠烟锦带长长过膝,外罩豆青软花锦袍;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竟有几分聘婷袅袅的娴雅意态。
“我听着马车的声响, 就猜是你来了。”月佼扭头, 笑吟吟对立在马车前的严怀朗说话,却不忘将院门关好。
严怀朗望着她,抿了抿忍不住上扬的唇角, 口中不咸不淡道:“挺好的。”
“什么挺好的?”
面露疑惑的月佼一手抱了个三层的小木匣子,单手拎着裙摆,小步下了门前石阶, 走到严怀朗跟前。
她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发现他是在瞧着自己的衣裳,心中不知为何就生出了些许羞涩的别扭。
“看哪儿呢看哪儿呢?不像话。”她赶忙垂了眼睫,不敢直视他,口中嘟嘟囔囔的斥责显得毫无气势,略带慌张地率先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