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子喃喃,“他。
“他从来没夸过我。”
月姬不语,静待太子说下去。
“当时南巡,我听说有深山镇中一处古刹,有一棵千年银杏,跟他说了,他兴致盎然,虽然是深秋,依然一早就赶去那个镇子里看。
“那银杏,是真的好看。他写了一整首长诗,讲银杏树美,讲他对一生的浩然慨叹,甚至还用四个字带到了随行官员。
“却没有我。一个字都没有。
“我当时就站在他身边,墨都是我磨的。那个镇子特别冷,风一来,银杏叶都掉在御案上,他一路写,我一片片给他摘掉,久了,冻到我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和脸。
“所有人凝神屏息,等他的诗,就像之前每一天,每一天,等他用一两个褒扬的字提到自己,命运很可能就此改变,至少,也就此有了资格成为他的背景,像他肩头的,不,他脚边的银杏叶。每一天都是,每一刻都在等着,成为他脚边一片银杏。
“我这样仰望着他,三十多年了。自我从离开书斋,入朝堂,一点点努力成为他的臂膀,在他每一次下重大决定时捍卫他的决定,甚至为他出生入死。
“我到底,为了什么呢?
“他从来,从来没有夸过我。”
太子说着这一切,平静得如同转述遥远无关之人的一件小事。
月姬眼中有清浅泪光。她绕过长长书案,跨坐到太子座榻上。
太子嘴角带起一抹笑,“你不是说,有违纲纪?”
月姬也笑,玉臂绕肩,像倾泻的月光流溢到他身上,红唇附在太子耳畔:
“今夜良宵。”
☆、十八·上巳
七皇子冠礼,圣上下诏,御赐佩剑,封景王,三月后出宫立府。
八天后,江寻冠礼,圣上赐佩剑,父取字布衣,行圣上号召勤俭节约之风,只办了一桌家宴,邀请二三亲朋,并未邀请七皇子。
七皇子等到宴毕,出现在江府后院花园小门外,江寻惊讶,才知原来是七皇子已经得了御赐令牌,可以自由初入宫廷。七皇子来为江寻贺寿,但是怕闯去家宴失礼,而且让人拘束,所以特意等到此时,单独来找江寻玩。
两人去拜见江父,江父命家人备马车,七皇子言不必,和江寻两人离去后,江父面露忧色。
江母到书房,问江父为何忧愁,江父言其当年拒太子邀揽,就一直惧怕太子不会甘心,只是在静候时机意欲再寻机会拉拢,之前两位皇子接连被太子斗败,以为太子坐稳,寻儿和七皇子打打闹闹也随他去了,哪想到素来饱受冷落的七皇子会异军突起……
江母奉上一盏茶,问:“你是担心,寻儿他和七皇子走得过近?”
江父沉默许久。
江母:“七皇子不过刚开始长羽毛的雏鸟,生母身份低微,又西去多年,别说家族照拂,这普天之下就连可以依凭的人都没一个,太子再狠辣,大约也不会放他在眼里吧?”
江父摇头,轻声叹息,“常人都如此觉得,可太子并非常人……只愿如此吧。”
江母宽慰江父,“我听管家报告,这些年七皇子和阿寻之间,不过是读书嬉闹,少年郎一样相处罢了,夫君不要太忧思焦虑了。”说着便上前,轻抚江父后背,“你为圣上效忠这么多年,风里雨里,还能因为两个孩子一起玩出事?你啊,就是因为这样才老睡不着觉——想、太、多!”一字一顿,玉指轻点江父额角。
江父笑了,握住江母的手,往怀里温柔一拽,“好吧,且领受夫人赐教。 ”
数里外,七皇子已经带江寻来到装点过的预备王府,小径花灯,却不是走到之前转过的地方。
“你知道我为什么看中这里吗?”
江寻不知,七皇子眼中闪过狡黠,“来。”
曲径通幽,七皇子轻轻捏着江寻的手腕走了一会儿,豁然开朗,这王府后竟连着一个湖。
七皇子带江寻泛舟其上,互相看对方的佩剑,讲起冠礼上的事,忽然想到什么,“江寻,我这么多年都叫你小八,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是叫我皇子?能不能不要这么文绉绉地疏远我?”
江寻知道七皇子心中一直想着这件事,但又不想让七皇子知道他知道,只问:“那你想要我叫你什么?”
七皇子假装想了想,实际上早有祈盼,“前几天冠礼,父皇封我为王,等正式昭告天下后,谁见我,都要喊一声王爷。”顿了顿,他才挑明,“可我不想你像别人一样叫我,我只想听你唤我的名。”
江寻不愿逾矩,摇摇头,“不可以。”拒绝着,脸上悄悄浮起一抹绯红,湖上幽暗,没被七皇子察觉。
七皇子叹气,转移话题讲起其他几位小皇子读书的笑话,讲起关于书斋先生的老笑话,嬉笑中,他拉住江寻的手。
“小八。”他对着手唤了声,顿一顿,又唤了声,“小八。”
江寻默然不应,却没有抽回手,只是稍稍翻转,怕被七皇子的指尖触到他兀自变快的脉搏。
船又漂了一会儿,七皇子蒙住江寻眼睛,又漂了会儿,七皇子先离船,待到他回来解下江寻眼上丝巾,面前竟是一处湖心岛,中间有一个亭子,烛火如星光点点。
七皇子看着江寻,“我选中这里做王府,就是因为这里通着一处湖心岛。”
江寻双眸中跳动着满目的花与微光,这里布置得如此盎然精巧,好像星河敞开在他眼前。他转头,惊喜地看向七皇子。
七皇子笑着,挠挠后脑勺,“听说上巳,是送意中人花……”
他拉起江寻的手,小心翼翼,鼓起勇气。
“我送你这片花洲,你可喜欢?”
江寻看这花与烛,夜里,湖里映着,花洲与湖面连接,整个小岛都变成一朵微微亮光聚成的云,带着他们两个无声无息漂浮在黑色夜空里。
江寻点点头,迎着七皇子的目光,短短答了两字,好像这回答发烫。
“喜欢。”
七皇子听了,终于放下一个担忧似的,长舒一口气。
两人在花洲中用了宵夜,七皇子去船上翻找一阵,拿回来一盏天灯,要和江寻一起放,说是可以许愿。
江寻想了想,“我已经什么都有了,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七皇子说:“那你和我许同一个的愿望,也许同一个愿望老天爷听到两遍,会多考虑考虑。”
江寻笑了,说好。
七皇子附在江寻耳畔,悄声说了什么,江寻脸一下子通红。
七皇子哈哈大笑,“不是的,刚才是玩笑。”于是又重新说。
天灯飞上去的时候,两人都轻声祈告:“一起骑马,看花,读书。”
天灯飞远了,七皇子向江寻解释道,每年皇族中年纪足够的皇子,都有机会跟着皇上去猎苑围猎,受器重的臣子也可携家眷同去。七皇子和江寻说,下一次围猎,要一起骑马,看花,读书,不止下一次围猎,以后每一个春夏秋冬,年年岁岁,一辈子都要像今天这样,一直在一起。
等天灯已经成了黑夜一个光点,七皇子忽然叫了声:“啊呀,忘了!”
“忘什么了?”
“忘了提醒老天爷了,有个人小时候承诺过的,等我能出宫,就要和我住到一起,在同一个书房读书的。”七皇子说着,看向江寻。
江寻转过头,嘴角却收不住笑意,“小时候懂什么。”
七皇子又开始了,拿出六七年前就十分纯熟的耍无赖风范,“哇!有的人,一长大就变心啊!道貌岸然啊!你不跟我住一起你想跟谁住一起?你是不是看上哪个野男人你老实说?”
江寻笑出声,“我看我是看上了个疯子!”
他这么一说,七皇子竟喜出望外,一下子把江寻扛起来,在花丛中绕着圈跑起来,高喊:“江寻看上疯子啦!江寻看上疯子啦!”两人如此玩闹,直到夜深。
☆、十九·幻声
立府日近,七皇子圣宠更隆,意气风发,筹备各项事宜,常拉着已不再入宫伴读的江寻一起勘察院府,江父忧心,向江母问起江寻近日功课,却也只是问了一句,不再多说。
清晨,江寻去江母处问安,江母沉下脸,严肃指明,让江寻不要再多和七皇子接触。
江寻不明白,江母叹息,“傻孩子,娘也想你能一直这样,无忧无虑。可你长大了,七皇子也已经是景王了,娘不能再骗自己。你和他,都已经是一盘大棋局边上的玩家了,不论你想入局还是不想入局,你已经在这里面了,你现在少思虑几步,将来就要多痛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