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骋少年(41)
方茧心中震惊,月姬却已说完她要说的话,行了个礼,登上花车。热烈绚丽的装饰中,她再没有看方茧。
刘忱凛一回到方茧身边,看到方茧目光怔怔看着的方向,就认出是月姬在花车上。
“我们走吧。”他拉着方茧的手便要走,发现方茧指尖有滑腻的胭脂,“这是怎么回事?”
方茧并不回答,却问道:“那花车上,是刘承朗的爱妾月姬吗?”
刘忱凛沉默片刻,点头。
“你把她贬入娼籍了?”
刘忱凛也不打算瞒,“当时考虑晚了,应该让刘承朗多活几天,看到这一幕的。”
方茧甩开刘忱凛的手,“他和他母妃做的孽,他们和霍氏三族已用命还了,还有太子行宫近千人的性命、此后世代为奴的命——你为什么还要继续折磨所有和他有关的人?”
看到方茧的神情,刘忱凛皱眉,怒气涌出来,“为什么?因为我心里有恨,不行吗?你和邹成卓不让我凌迟他,我已经给他留了全尸了,还不够?那些谦谦君子们还嫌我把他尸体示众太久,你当时也是那个意思,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这就叫‘还了’?对你来说可能是,对我远远不够,我的生母、先皇后,你的家人,三哥,章先生,你和我受的所有苦,怎么还?我只不过把他的妾室贬入娼籍,这你也要来质问我?倒是没想到,不愧是闻名都中的月姬,脸上带着墨刑的刻字还能混得这么风生水起,呵。”
刘忱凛冷冷看着已经开始行驶的花车,双眼中,是分明的杀意。
方茧忽然觉得面前这个人变得陌生,陌生在哪里,又说不出来。
其实他想问刘忱凛,你觉得先皇后和令堂拼了命护着你,是想看你成为这样的人吗?
他还想问,是我怀念的你从不存在,还是你自己也不想变成这样?
骑马,读书,看花,只想和所爱之人相守一生,这样的愿望,真的存在过吗?
可他知道,这些话,他已不配问。
他深知无论再说什么,两人必然又要吵起来,这个念头一浮现,方茧心中就感到异常疲惫,于是自顾自拖着沉重的身体跟着花车边的人群走。刘忱凛也不说什么,只跟在方茧身后一步远的地方。
未久,花车两边已经聚起人群的山海。
街道交叉的中心,花车巡游至人群中心,乐声大作,人群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等着按例的花魁歌舞。
那十几个女子先合唱一曲,曼妙动人,众人喝彩,都等着月姬开口。
可月姬开口时,歌声竟如泣血长诉,悲恸至极。
花街夜月,长歌当哭。
“思君已逝兮,志难遂——”
这一出才唱了没有三五句,人山人海已起了万千蜂鸣一样的巨大议论。方茧也没想到,他对月姬的举动,竟然没有感到惊讶,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刘忱凛的神情。
那神情,他又见到了。
刘忱凛眼中只有那辆花车上的凄诉。他死死盯着那里,就像看到了又一样他必须消灭的东西。
如此专注,如此凶恶,目光阴狠,所有凡人的神色都消隐,仿佛面具溶解,他知道自己是神,生杀予夺都在一句话间,尊严高高在上不可被触犯,口含天宪,主宰众生。
看着这样的他,方茧的心像被一只干枯的手越攥越紧,痛楚击中他,晕染他的双眸,泪水盈在他的眼眶。
刘忱凛没有看到方茧看着他,方茧也知道,那年在书斋为他画上点墨的少年,已经活在又一局生死局里,这一次,是刘忱凛自己摆下棋谱。
他的少年,已经没有可能再过哪怕一点平凡的日子——那时彼此相看,都知心底欢喜的日子。
更不会再为他拭去,不知何时,他看着他落下的泪。
第二日,月姬被斥为妖女,祸众之言皆为诬陷,罪大恶极,当诛。
是夜,月姬与灯车一起,被推至街市原处一同焚烧。
月姬至死呼叫不绝,城中百姓因此惊慌,谣言四起,上百人因此被关押处罚,谣言方才止息,但关于景宁帝残暴的歌谣已经传遍街头巷尾,之前邹成卓的事也一起被编进歌谣里,为了禁止这首歌谣传唱,又有几十人受牵连。
加之最近钦天监与工部一同上书,预测今年中原可能大旱,秋季或有蝗灾,要及早支调国库资金预备,等等,诸事繁杂,景宁帝连日都为各种缘由焦头烂额、怒气冲天,那天御书房的宫人实在撑不住,过来请求方茧支援,方茧放下书册,过去,看到刘忱凛一个人在那张偌大的书桌边,被一摞摞折子埋在里面。
方茧掩上门,走到刘忱凛书桌前,刘忱凛批完一个折子才发现方茧站在那里。
刘忱凛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数日没有办法腾出空去找方茧了,虽然总是想着,却永远没时间。
他面露惊喜,却又有点犹豫,他知道方茧一定因为月姬的事而生气,于是试探道,“你不生我的气了?”
方茧微笑,“我没这个力气了。”
刘忱凛听了这回答,发现方茧这几日竟比之前还要消瘦,站起来绕过书桌,小心抱住方茧,“是饭菜不合口味吗?想吃什么?我立刻让御厨给你做。”
方茧摇摇头,抬手,指尖轻轻划过刘忱凛眉骨,鼻梁,唇峰。
“忱凛,我要走了。”
刘忱凛脸色一沉,“什么?”
方茧平静道:“你听到了。”
“去哪里?为什么要走?是不是还是因为月姬的事?方茧,我说过多少次了,我只能这么为人处事,你为何总是不肯放过这一点?”
方茧摇头,不想与刘忱凛争,他不认同刘忱凛的做法,可他也知道这事情说不出一个谁对谁错,也没必要。
他露出安慰的笑容,可这笑容里,也有深深的疲惫。
“不,不是因为……我只是累了。”
刘忱凛像是松了一口气,拉起方茧的手,“累了就休息几天,我们不吵了,好不好?现在一切都好了,我只想和你一起好好过。”
“嗯,我知道。”
刘忱凛凑近,吻方茧的脸颊。
“这些疤痕,还会疼吗?”
“不疼了。早不疼了。”
……
一夜温存,破晓前,黑夜最浓,刘忱凛搂着方茧熟睡。
方茧醒过来,明明已经接近夏初,他却手脚冰凉。小心地坐起身,他望向屋外。
披上袍子,掩上门,方茧走到殿外院中,看到紫藤花落了一地,竟是洁白的。
他刚才一直忍着,直到离卧房远了才咳嗽出声,但仍捂着嘴,想停住,却连着不断,愈是强忍,愈难止歇。
力渐不支,他扶着花架跪在地上,有血溅落,他已不用看,便知道那是完全的黑血,像污浊的泥水,而不是人的血。
他随意捧起一把凋零的紫藤,好像捧着一把雪,黑色的血在洁白的落花中晕开,好像一团皱起的山水。
三年。
他握着那团被浊黑浸透的白,血一点点渗开,他试着一点点算剩下的日子。
他早有答案,只是因为不愿信,才总是再算一遍。他知道,他已经算了无数次,太多次。
从和他心爱之人重逢起,每一天,他都在算这一天,算这结尾。
“三年……就要过去了。”
他转头,望向屋中,深夜包围里,一片无声。
他心中明白,他不想让那个人看着自己如何在痛苦里一天天衰竭,他也不想让那个人再为自己而痛苦。
天还未亮,方茧留了封书信,告诉刘忱凛不必找他。可刘忱凛还是找遍了所有地方,一遍遍,寻着,等着,等不来,又再找一遍,却再也没看到过方茧。
☆、三七·荒花
景宁帝勤政数年,国泰民安,但无子嗣,屡遭劝诫,不理,反倒关心起民间男男女女的快活事儿来,倡议重兴先人上巳赏花欢聚之风,自己也趁着春光乘骑游猎,远及塞外。
三十七时北巡,听闻民间歌谣,传说漠北有花神,把荒土变成花海。
时逢上巳,往观,花海中,看到故人,紫檀簪,中间暗金镶纹。
不会认错。就算他几乎被花海淹没。
江寻坐在木头轮椅中,周围是花海,头顶是紫藤花架,花叶轻吻他扬起的发丝,满目烂漫,接天无垠。
他满头雪白长发,松松挽了个髻,簪一根簪子。虽然穿着衣服,可衣服仿佛空荡荡挂在他身上一样,骨骼瘦削的起伏,脆弱到如同再多一件衣裳都能压垮。风过时,衣襟扬起,像要带着他飘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