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骋少年(36)
城墙上,他已完全转过身,看到方茧站在跟前。
方茧刀刃仍抵着刘承朗,并不放松。
刘承朗看着方茧的脸,“真的是你。”
方茧面容平静,“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刘承朗笑了,竟然有两分心满意足在里面,“没人比我更记得他的脸,就算是他的孩子,就算已经面容改易至此。”
方茧眼中闪过波澜。
“为什么?”方茧问,“为什么要杀他?”
“我不能成为他的选择,那我就只能成为他的唯一。”刘承朗露出决绝的神情,掺杂着些微疯狂,“就算是杀掉他,也不可以有人替代我。”
说完刘承朗又笑了,这次却是嗤笑,“你真以为父皇被我蒙骗,不知道江旷星是清白的么?你真以为七弟接近你没有目的?”
方茧抵住刘承朗脖颈的匕首加了一分力道,“你什么意思?”
刘承朗大笑,“我们自诩天龙,其实不过一窝毒蛇,盘踞在一间小小宫殿的宝座脚下,天天看着天下最大的毒蛇长大,谁还学不像谁了?
“连我都能看出来,你只要一直待在老七身边,你早晚都会被毁掉,难道老七就意识不到这一点?可即便如此,为什么他还是要费尽心思接近你、占有你?
“他就是和我一模一样的人,不能成为别人的选择,就要成为别人的唯一。不会拒绝我们的人,我们会利用,拒绝我们的人,我们不放过。
“就是因为他是最像我的人,所以才能和我斗,所以我和他,才会被那个老不死选中,就算父皇死了,父皇的算计还没有完呐。
“七弟他比我还像我。他更会利用人,他利用了他们还让他们死心塌地,自以为正义。所以,他赢了。”他一声郎笑,听起来是完全的轻松了,“终于结束了。”
方茧心中思绪纷乱,但眼下还有事未了,他看到城下战局已定,便押着刘承朗与七皇子会合,同时在场的,还有邹成卓。
那夜,方茧没有杀掉邹成卓。他取了邹成卓的耳朵和一部分脸皮,以师父所教的易容术,将乱葬岗被抛弃的无名尸体伪装成邹成卓,涂抹血迹,以此头函骗过太子门客和太子,此后邹成卓一直在城郊一间客栈居住,闭门不出,静待时局改变。
圣上薨逝当夜,单骑先行的是刘承朗安插猎苑行宫的奸细,随之而去的便是方茧。
方茧拿着景王手谕来到邹成卓居所,要邹成卓利用自己的威望与经历,与北苑羽林卫协调,先假意居中,不违抗刘承朗,不发兵为景王解围,等待兵变开始,确认战场所在,让景王勾出刘承朗全部兵力后,寻找必胜的突袭阵势再为新帝解围。
作为交换,如果做到这一点,新帝登基后,将封邹成卓为太傅,位列三公。
邹成卓却一脸心灰意冷,“我是知道太子对我有杀心的,世人若知他平白夺取江旷星名誉和性命,定不会服他,可景王?他又比刘承朗可信到哪里去?就算他真的会让我位列三公,万一他先被太子干下马呢?反正都不可信,生死难卜,还不如维持太子已经觉得我死了好。”
“因为这不是景王承诺,而是圣上遗诏。”方茧拿出金印紫绶,同遗诏一封,邹成卓要接过,方茧却收回身后,只说道:“太傅,别忘了你答应江阁老的话。”
邹成卓一惊,眼神中混杂着强烈的惊讶与疑惑。
“是你许他的,盛世青天。”方茧面无表情地说。
邹成卓眼中起了波澜,嘴唇抖着,张张嘴,一开始没有说出什么,好不容易,终于挤出几个字,身子伏下去,深深行了个礼:“微臣,遵命。”
☆、二九·血色
废太子败,刘忱凛肩头中一箭,在宫中养伤,召太医会诊,原定第二天就是登基大典,太医倾尽所能,刘忱凛的伤势见好,太医退下,方茧在寝殿照料。
到半夜时,刘忱凛轻声叫痛,方茧打开太医包扎处一看,伤口不知何时忽然急剧恶化,溃烂处流出深色流脓。
方茧端详伤口片刻,又低头一闻,再查看刘忱凛身体症状,隐约有了推测,废太子行事风格如此,城墙上专门瞄准刘忱凛的那排弓箭手,箭必定每一支都浸过毒,之前太医只当是普通箭伤,即便知道有毒也不知毒物为何,无法对症下药。
看着刘忱凛伤口,方茧眉头紧蹙,刘忱凛痛得醒了,看到方茧看着自己,强打精神,眼睛半睁半闭,握住方茧的手,无力一笑。
方茧道:“你需要解毒。”
刘忱凛叹了口气,“以我对二哥的了解,这个毒既然不是即刻取我性命,那就一定会绵延不愈,让我受足痛苦,不得好死。他大概也自知不能打败我,于是打定主意要让我受苦。”
方茧握住他的手,安慰道:“你先休息,明日再看情况。”
刘忱凛不想闭眼,“我怕我闭上眼睛,就不知何时才能再看到你。”
方茧低下身子吻他额头,“不怕,你一定会好。”然后吻他的眼睑,刘忱凛一闭上眼睛,就昏昏沉沉睡去。
方茧取来一个碗,从刘忱凛伤口挤出毒血,鲜红色血液当中混着暗沉的细小血块,漂浮其间。
在碗口上举着手臂,方茧拿出随身的匕首,在手臂上竖直割开一条短短的口子。
伤口涌出汩汩鲜血,可竟然不见血的鲜红色,是深深的锈色,暗沉,发黑。
暗色的血液滴落,掉进盛着刘忱凛毒血的碗中,相溶的地方,凝结的血块被溶解,恢复了原本全然流动的鲜红色。
方茧松口气,转头看向昏睡的刘忱凛,像在问,也像小小的埋怨,“你都欠我几条命了。”
他拿来一个新碗,用匕首将手臂的口子划得更开,疼痛袭来,晕眩越来越强烈,他微微皱了皱眉。
第二日,太医也没想到自己开的方子这么有效,刘忱凛的伤已经完全愈合,这即将登基的新帝高兴到赏了太医一个玉如意,就屏退太医与众宫人,兴奋地把方茧抱在怀里。
抱了一会儿,手不老实,一手捧着方茧的腰,一手捧住脸要啃下去,这时刘忱凛才后知后觉:“你怎么脸色这么苍白?”
方茧笑笑,“我照顾你一整夜,你让我睡会儿吧。”
于是两人就和衣躺下,在榻上休息,刘忱凛还是把方茧抱在怀中,时不时就在他发间额间脸上啄一下,方茧笑出来,“你这样我怎么睡得着。”
刘忱凛用撒娇的口气道:“我太高兴了嘛。”
方茧闭上眼睛,把刘忱凛抱得紧了些,“终于结束了。”
刘忱凛的语调却突然严厉,“怎么会,还远未结束。”
方茧睁开眼睛,刘忱凛的表情里有什么,是他很久未见的,也是许久前他曾见过的东西。
他一时想不起来,闭上眼睛,昏沉,半梦半醒间,竟遥遥想起那年第一眼,硕大的荷叶掩映少年郎的脸,可却被他一眼看到,那眼底的凉薄。
☆、二九·天灯
行了登基大典,年号景宁,刘忱凛首封诏谕便是拔擢方茧为弘文馆校书郎,晋邹成卓为户部尚书,封太傅,赐座殿上,邹成卓拒。
景宁帝甫一登基,在邹成卓的建议下,对这些年因不从刘承朗而遭遇不公的一些朝臣进行了补偿和调动,将当年□□中的几个魁首贬职,但因霍氏被夷三族,□□的主力已被削弱不少。
大典与初次朝会后,群臣散去,御书房里只有三个人,景宁帝面容平静,“邹太傅,你说,怎么处置我二哥合适?”
“庶人刘承朗病变谋反,当斩。”
“呵?”景宁帝笑出声,觉得不可思议的语气,“这么便宜他?依朕看,不如凌迟示众,再枭首悬于城门,以儆效尤。”
方茧一惊,想劝阻,邹成卓已开口:“刘承朗余党众多,如此酷刑,恐怕不仅难儆效尤,反倒激起恐慌,将来陛下您要大展宏图,若无足够朝臣支持,必然举步维艰啊。”
景宁帝脸色阴沉下来,“我没当上皇帝的时候,时时处处避他锋芒,如今已登帝位,还是要怕着他——你是这意思吗?”
邹成卓苦口婆心:“圣上,大计徐图,当年□□以霍氏为依凭,盘根错节、羽翼丰满,如今要剪除,一刀太狠,伤筋动骨,伤了国家的元气,就不容易恢复了。”
景宁帝没再回应,只挥了挥手,“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