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骋少年(18)
七皇子回府,和章先生讲起近日朝中事,也讲到圣上问他这一段。
章先生听了七皇子的回答,赞扬。
七皇子看向窗外,“如果那时候他没有保我,我这番话,一定会是全然真心的。”
他转回头,看到一直摆在桌上的包裹,正是江母托付他交给江寻的那一只。
他语气里有一种恍惚,“可怜,下棋的人,终会变成棋子。”
章先生在一边没说话,七皇子察觉,笑了,“先生是不是在想,辅佐错了人?”
章先生摇头,“不,不是错了,是对了。”
七皇子将包裹拿起,揣在怀中,似乎那样,就会有一点温度,能让那个人在接过去的时候,感受到。
一个月后。
江寻接过那个包裹,没有打开,只是面无表情说了一句“谢景王体恤”,就要跪下磕头,被七皇子伸手拦住。
“你这是做什么!”七皇子道,然后注意到江寻手上的伤,捋起江寻的麻布衣,他注意到那里有不止一道鞭痕。
江寻挣脱他,放下袖子,“戴罪之身,还活着就算不错了。”
江寻并不想多说话的样子,七皇子却想着多看他一会儿,多讲两句话也好。
“令堂和令妹虽然身居勾栏,但我请章先生多加打点,她们平日做女红和帮忙杂务为生,没有受到什么勉强。”
“多谢景王体恤。”江寻还是这句话。
七皇子张口想再说什么,却惊讶地发现,竟没有话好说。过去数月,心头盘旋无数言语,如今见到了,却被翻涌的心潮吞没,一句也冒不出来。
这一瞬的犹疑被江寻捕捉,他欠了欠身后转向门口就要离开,七皇子怎肯就这样又分别,江寻还未迈步,就感到被七皇子从背后紧紧抱住,抱得那样用力,他挣扎几下也没用,肋骨都开始隐隐发痛。
心间事不由他。他来不及阻拦脑海里浮上的念头:七皇子瘦了许多。
江寻想的,不说,七皇子却想着关于江寻的同一件事,说了出来。
“你瘦了很多。”七皇子说。江寻的身子瘦削得让他心惊。他收了几分力气,怀抱变松。
江因这一句话,停下了挣脱,低眼看地面,仍是不说话。
这一停止,也让他看到七皇子手腕、手臂上的伤痕。是那个雷雨夜,被他咬的。
七皇子能感到,江寻心软了。可他也立刻感到,江寻在抗拒,在恨这不由自主的心软。
然后,他发现缘由了江寻心软的起因:他手上被咬出的伤痕。
七皇子立刻收回手,松开了江寻。他不想让江寻回想那个雨夜。他不想提醒他那些痛苦。
这一松开,江寻像挣脱网缚的鱼,打开门离开了,没有回头。
七皇子独自站在屋中,抬起手臂,指尖划过那一道道伤痕,没有说话。
江寻回屋,其他劳役都在值守,他趁独自一人的机会,关上门窗,打开包裹,取出信,没有拆,仔细检视一番,才取出封着的信笺。
反复读了不知多少遍。看罢,又拿起信封对着烛光重新检视,然后打开包裹里那个小小的药盒。
他面色冰冷,合上药盒的盖子,然后烧掉了那封信。
火光猛地一下亮起,又急速恢复微弱,他死死盯着那封家书烧成灰。
不知何时,他双眼竟已遍布血丝,噙满热泪。
第二天要去围猎,七皇子想起和江寻年少时的约定,如今两人都在猎苑,却是如此情形,他辗转难眠,要点起烛火,却听窗户被推开,他一步越至墙边要拔下悬挂的剑,来人却道:“是我。”
是江寻。
七皇子惊讶不已,刚要说话,却在幽暗的月光中感到胸口一阵凉。
江寻抱着他,把自己埋在他怀里。
七皇子一动不敢动。这是不是梦?
江寻也不动,只把七皇子抱得更紧,过了会,轻声问道:“你记得吧,一起读书,骑马,看花。”
七皇子鼻尖一酸,“记得。”他这才敢抬起手,轻轻抚江寻的背,察觉江寻微微地颤抖着,于是用另一只手碰触江寻抱着他的手。江寻的手是冰凉的。
他紧紧抱住江寻:“你身子怎么这么冷。”
江寻轻笑一声,“我值夜,风很大。”
七皇子打开外袍,想把江寻裹进来。
江寻笑了笑,有缓缓的柔情,像涟漪般在他轻笑中漾开。七皇子几乎不敢相信是和白天同一个人。
只听江寻道,似问非问:“直接去被子里好不好?我冷。”
……
夜间,七皇子熟睡,手环着江寻,像是梦里也怕他跑了。江寻独自醒着,枕着手臂,在昏暗烛光里久久看七皇子的脸。
差不多半个时辰后,江寻回到行宫杂役住处,在围廊转角,无人,他放慢脚步。
“你知道太子不会放过你的吧。”有一个人的声音在阴影中响起。
第二日,七皇子随大队围猎,半道,有两个侍从疾驰而来,一个奔向七皇子,一个奔向圣上。
七皇子得报,江母和江妹已经自尽。七皇子愣住,险些被一支不知哪里来的偏掉的箭射中,身边六皇子拔出马鞍旁的佩刀替他挡开,才让七皇子免于受伤。
“老七你想什么呢!小心点啊。”六皇子说,“刀剑有眼无眼,要看你和谁一起玩,围猎人这么多,你更加要小心。”说着猛地拍了拍七皇子的背。
七皇子却始终看着圣上的方向。他看到圣上也从侍从那里得到一个消息。
一开始,他猜想是江母的事,然后意识到不可能。
圣上不可能再关心已经贬入娼籍的罪臣家眷。即便有这个报告,也不会重要到需要在猎苑打扰御驾的地步。
他之后才知道,他猜得没错。圣上得到的,是猎苑行宫偏殿起火的消息,但无甚损失,只烧死正在值守的杂役三名。
听罢消息,圣上神情毫无变色,继续奔马围猎。
两个多时辰后,七皇子回到行宫,才知偏殿起火,烧死杂役三名,因为风大,火势凶猛,很不容易扑灭了,已经收敛检查过废墟,得死尸三具,其中有两具已经认不出样子了。
议论此事的下人们,一瞥见七皇子的身影,就装作并未议论的样子。
七皇子敏锐察觉不对,心中蹊跷,直至回到卧房,章先生跟进来,掩门。
章先生低头道:“殿下,根据值勤安排和尸身骨相、身体特征,偏殿烧死里还能辨认的那具尸骨,验为江寻。”
七皇子在那儿一动不动站着,他似乎没有听到一样,看着章先生。
他脑中一片空白。
章先生面露焦急,“殿下,晚上家宴在即,千万不可显露任何心迹,要照常参与,照常表演剑术,如果圣上照例下令比试,也要照常输给太子,不可争锋。”
七皇子怔怔地摇摇头,“不。我要去看他。”他不信章先生的话。
“我要见他。生不离,死不弃。”他说。
章先生一下跪在地上,“殿下!今日家宴,宫中怎可能容得一具焦尸?我知道殿下不会就这样接受,所以早已经探查过尸首去向,只知道拉去了宫外,无依无靠的亡故宫人们,都是直接拉去那个乱葬岗,随便寻一处黄土埋了的——您去找也不可能找到啊殿下。
七皇子心意已决,“再难我也要找。我不能让他孤苦伶仃。绝不能。”
七皇子这番话很平静,章先生红了眼眶,他从未这样请求过七皇子:“殿下,您还看不出来吗?为什么要趁您来猎苑时动手?为什么要用这样残忍的死法?您的心智一旦破溃,处处都是破绽,若被人拿到把柄,一朝失去圣上青睐,难以复起,将来又如何为江氏雪冤?就算您不顾一切找到了江寻尸首又如何?如果此刻不立住脚跟,将来就连江公子的衣冠冢也无处可立啊殿下!”
七皇子被这番话激起怒火,拿起桌上的东西就狠狠摔在地上,“没了他,我还要那皇位做什么?!”
章先生拾起被砸在地上的物件,双手奉上,“殿下,这是江公子的砚台啊。”
七皇子心中一惊,急急接过来看,砚台被砸坏了一个角,
他刚才已经疯狂的心绪像被浇了冷水,他一点点冷静下来,缓缓坐在椅子上。
片刻冲动,他已经连这故人的信物都差点毁掉。
他刚才吼出的话,如果隔墙有耳,都不必回宫,等到晚上的家宴,他就会失去皇子身份,甚至失去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