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骋少年(11)
四个主角,三个是绕着他。不,是绕着他坐的宝座。
他抬手,在扶手的盘龙上轻轻摩挲。
金属的冰凉渗入掌心。几十年来,这宝座未曾挪过分毫位置,可时时在动摇它的风雨,从何而来,向何处去,他又如何不知。
圣上手离了盘龙,正襟危坐,威严如山,众人屏息待命,圣上顿了顿,即命人调取江旷星与景王近日上报赈灾事宜奏折,又命人收拢整理殿上物证,待奏折取来,当堂与邹成卓所呈证据一一校对字迹、落款、印章。
半个时辰后,有了结论:无一不对应。字迹是他们俩,落款,印章,也是。
圣上眉头紧蹙后又松开的那一刻,在下面看着圣上的邹成卓并不理解。那好像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为什么?圣上何等器重江旷星,他邹成卓作为江旷星的左膀右臂,这些年在一边看得清清楚楚。为何此刻,江旷星终于死到临头,圣上却松了口气?
邹成卓的身子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官袍宽大,他跪在地上,无人注意到。
当日深夜,几百里外,江旷星忙碌一日,回来就着炭火暖手,因到处奔走一整日,手已经冻成紫褐色了,僵得像木头,怎么也暖不回来。
忽然听得院内动静,听到景王的声音,又一阵,屋门被猛地踹开,来人有三,中间拖着一副镣铐,只低声说了三个字:“江大人。”
江旷星看着来人一身黑衣,衣摆用暗色珊瑚丝绣了激斗的一团飞鱼,便知已经回天乏术。
景王奔进屋内,拦在那副镣铐和江旷星中间,刚要说什么,却被江旷星摁住肩膀。
江旷星摇头,只说了一句:“一切都与你无关。”便戴上镣铐,随那三名黑衣人走了。
第二天,圣上下诏,赈灾事宜全部交由太子和太子引荐的数名官员负责,同时查封景王王府,景王撤去一切任职,居北苑执戟,由羽林卫看管,以儆效尤。
惩罚自己的圣旨一到,接旨后,景王即刻离开,快马加鞭赶回都城。
城门口,管家章先生已经等候许久,冻得像一尊石像般没有血色,厚厚的雪积到膝盖。
景王几乎是滚落下马,“江阁老怎样了?”
管家一语中的,“王爷万万不可去求情。”
景王一愣,眉头紧蹙。他被说中了心思,之前数百里路快马加鞭,就是为了尽早面见圣上。
管家弯下腰,“王爷,奴才两条腿已经冻得动不了了,奴才要是能跪下,现在就是跪下求您:万万不可去求情啊。”
景王默然不语,他冷静下来时就已经知道,自己不能去,去求情只能更糟。
管家把话挑明,“江阁老的罪名之一,就是挪用赈灾款项为您操办建府事宜、翻新府中山水景致。江阁老本是有清流之名的,若非这次证据密集确凿,再加上灾事太过严重需要一个泄民怨的出口,本也不至于直接下狱。但王爷急忙回来,一旦去求情,坐实两人关系深切,恐怕就连最后一丝翻身机会都没有了。”
景王眼神闪过波澜,“先生认为,还有翻身机会?”
管家摇摇头,“即便有,王爷哪怕是旁敲侧击,依然使不了什么力。而今能影响最后结果的,只有江阁老自己了。”
景王忽然想起当晚江阁老被带走前说的话,“一切都与你无关。”
管家更近一步,压低声音道:“王爷,羽林卫直属圣上号令,你从此居北苑执戟,看似弃用,其实是在保住王爷您啊。”
景王心中知道章先生接下来要说的话,可那太过残忍,他并不想承认。
“王爷,”章先生短促地叹了一声气,牙关因为寒冷而颤抖,但终究,还是抛出了那定音一锤。
“王爷,保您,就是要弃江阁老了。”
景王没有说话。
许久,他与章先生颓然对立。雪纷纷扬扬,没有一丝要停的迹象。
深夜,景王访江家,江母跪下求景王,景王只能扶她起来,却无法说什么。江母心中明了,也不多言,只求能入狱探望江父,景王表示会竭尽所能。
直至七皇子要离府,江寻什么都没说,送七皇子出府,临别,江寻平静地问:“他们指控了父亲什么?为什么你什么都说不出来?”
七皇子看他,他从未见过江寻如此眼神。江寻的眼底从来都是清澈的,可现在,那里却淤积了深深的痛,死寂,与默然不言的许多心事。
几乎,就像看到他自己。
七皇子摇头,“对不起。”
江寻:“他什么都没做。”
“我知道。”七皇子说。
江寻不语,很久很久,他看着七皇子,然后说了四个字:“……是因为你。”
七皇子无法再看着江寻的眼睛。
是的。
是因为我。
都是因为我。
他转开目光。
“如果找到机会探望,我来接你和令堂。”
江寻没有回答,七皇子转头看时,那里已经只有一扇关上的门了。
他看着雪花打在那扇紧闭的侧门上,然后仰头望向天上,想起那年,他们许愿要一起骑马,读书,看花。那时,他们还不知道雪可以下得这样大,这样冷。
数里外,祭坛。
太子穿上了暖和的银裘大氅,月色里,皮毛雪亮,仿佛有凛冽又跳动的光生在上面。
他呵手赏雪,想到什么,转头问身边谋士:“江阁老的牢房,能看见在下雪吗?”
谋士一愣,“这……”
太子摆摆手。这问题,本是不求一个答案的。
抬头看着雪,眼角带笑,雪光洁白,映在他眼里。这天时,像极了他初见江旷星的那年。
☆、一千天·雪星
他是知道父亲不喜欢他的。父亲爱的是皇后娘娘,而非母亲——他的生母——涟贵妃。奈何皇后娘娘多年以来,别说诞下皇子,就连孩子都没怀上一回,体弱多病,不知是何时落下的病根,每年总有一半的日子卧病在床。
宫里所有人在私底下悄悄议论,说这是个没福的皇后,既没子孙福,也没长寿福,当上皇后也不受上天眷顾,可怜。
可怜?他只觉得这些人的议论可笑。他们都眼瞎,看不出:她有父皇爱她啊。
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父皇深爱着皇后,这许多年,没有变过。
自他记事起,到如今十七岁,多少次,朝臣提议另立贤后,父皇都拒绝了。
那天也是那样一个日子,是冬天,下着雪,他本是按照母亲涟贵妃的要求,去御书房给父亲看母亲新寻得的古棋谱,还没走到殿前,就听见父皇在御书房大发雷霆,那声音如此震怒,殿外的宫人们哆哆嗦嗦,一下子齐刷刷跪在地上,他心中淡漠,但也一同跪下了。
殿内,父亲几乎失控的声音爆发出来。
“她跟着我戎马半生,吃过多少苦?!
“我们的长子,是在被敌军追击的时候没的,那些大臣们难道不知道?是啊,他们知道又怎样?事不关己,无非这世上又多一个胎死腹中的孩子罢了!
“他们哪里懂得,我亲眼看到孩子小小的尸身从她腹中取出的时候,我在那些日夜里守着她看着她气若游丝生死难卜的时候,我心里是什么感受?
“那时起我就跟她说,孩子自有妾室去生,可无人能取代你。我这辈子当多久的皇帝,你就是这个帝国多久的皇后,谁都不能动摇这一点。
“口口声声为社稷为天下的那些君子良臣们,总是上书我已经再三拒绝过的提议,他们以为我不知道他们为了什么?他们的目标怎可能是我?
“不,他们要攻击的目标,是她,他们要用这一句句义愤填膺的假模假式给她垒一座牢房,要一刀刀把她心剜出来,要让她承受的痛一天天变得更深更重。
“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有几张面孔?他们就是欺负朕的皇后没显赫的家族,欺负她不能反驳,他们就是在欺负她!
“你说什么?你什么意思?当年跟着我打天下的是他们吗?老子再说一遍:不是。是我的夫人,是朕的皇后!不是他们。他们懂什么!
“忍?你还叫朕忍?你给老子滚!”
片刻后,有个穿着朝靴的人走出来,大约正是被父皇骂出来的大臣。
还未直起身,跪在地上,看到那双靴子的同时,他就闻到一股书墨独有的芬芳,清淡,却脆酥酥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