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一直盼着圣旨盼着皇上能来,如今真等到了,说来从前却甚是哀痛,忍不住掩面落泪,半晌终究颤道:“皇上终于来了。”
裴虞随着李管家进了屋,这几日李管家也跟着消瘦了不少,但裴虞同他站在一起,也同样憔悴,两个怀念逝者的人相对难免越加互相生痛,越加哀伤。
“自来邑安那天,侯爷就日日念着回京,这五年里他对长京的执念不曾消减半分,每次病了都念着皇上的名字。邑安处南,
冬日湿冷,侯爷体弱又有旧疾,冬天冷了时常会腿疼,有时候痛入骨髓整个人说话都没力气,又不得法子缓解,老奴看着都觉得心里头难受,侯爷在邑安这地方就是受苦,他本是不适合这边的。”
这里的偏僻阴冷他不喜欢,也不适应,他爱长京城的春花秋月,爱长京城的繁华紫陌,爱长京城的千宫万殿。
爱它的娇秀精致,爱它的壮阔巍峨,这些是他在信里写到的,裴虞还知道,他也爱长京皇宫里的那个人,一直在等他来接他。
可斯人已逝。
这是裴子西的房间,里面收拾得十分整洁,但少了人气,一看就知道住在这里的人不在了。
他留下的东西不多,有的已经随葬了,李管家过去从书册整齐的桌案上拿出一页信纸:“这是侯爷病里见了长京过来的官员后,第一次想给皇上写信却不成时写下的诗。”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千山万水相隔,山海不可平,他不知长京事,如今是想问寒梅著花,还是因没得到想要的答案而失落,于是只能落寞问一句,寒梅著花未?
梅花已经凋落了。
裴虞已泣不成声。
第22章 黄肠题凑
其余人都退了出去,裴虞一个人稍微在屋里坐了一会,挺拔瘦削的身体走肉一般,还撑着一身悲痛。
“我想去看看他。”
“墓地就在郊外,不远,侯爷一直等着呢,这是他唯一的遗愿,今日总算是能偿了。”李管家赶紧在前面带路,似乎怕那已经不在的人再多等,生前他已经等得够久了。
陵墓确实不远,今日天气不错,倒是适合扫墓的日子,不过一行人气氛沉重,路上没有一个人说话。
一直到了墓前,其他人都靠后,只有裴虞一人到了冰冷是碑前。
碑文上都是公式化的叙述,只说到他是这一方的侯,并没有提及他皇室的身份,毕竟五年前他已经被他从玉牒除名。
他病逝在二十八这年,最早在皇家生长十八年,十八载相伴,十八载都是皇室中人,埋骨之后却得不到那一点虚名。
这一方墓碑没有丝毫僭越,即便是再想要承认,他还是那么听话,听话到让人心疼,裴虞抚着墓碑更是悲恸万分。
是的,睡在墓下的人是他的至亲,连着他的血骨,裴虞跪在墓前,从身上拿出一块包得十分仔细的锦帕,慢慢打开,里面是一掊土。
是长京的土,故乡的土。
他在信里说想念故土,现在他带来了,他也想他,所以他来了。
那一掊故地的土撒在墓前,如那离开了五年的人终究回归故里,不用等了,你已经回来了。
“子西,跟我回去吧。”
“我来带你回家了,我们一起回家,回到皇宫,回到从前。”
*
裴虞打算亲自扶棺回长京入皇陵,这也是裴子西所愿,如今他终于等到回京的机会了,所以李管家心酸中有些欣慰,也不辞辛劳地帮着张罗开墓移棺的事。
墓打开之后要第二天才能进去,等了一夜之后裴虞亲自第一个进去,旁人劝不住只能跟着一起进去。
墓室是寻常侯爵规制,亦没有僭越,裴虞一面注意着里面的布置,一面往里走,如今任何有关裴子西的事或物,他总能格外在意。
到耳室的时候裴虞停顿了脚步。
耳室里放着陪葬品,虽然裴子西身居王侯,但是随之入葬的东西却不多,一眼就能看遍。
十分简单的金银器,只有角落里那几个箱子隐没着,极不引人注意却又不容忽视,有几分突兀。
裴虞过去开了其中一口箱子,里面装着足金的金饼,甫一打开就觉得晃人眼。
李管家举着油灯走近了,苍老的眼哀伤地看着这些金饼:“这些都是侯爷当年为回京告慰先祖私下命人造的金饼,到底是没用上,便葬在了这里。”
裴虞心里又是一痛,眼瞳微微一颤,声音却很稳:“这些也带走,朕替子西跟先祖说,告诉所有人,他回来了。”
等到椁室里头的时候,道稍窄,裴虞放缓了脚步,棺椁就在前方正中摆放着,规规矩矩很听话,像是已经等了许久。
“子西,我来了。”走到棺前,手扶在棺椁上,好像能看到里面睡着的人,裴虞轻轻同他说,“跟我走吧。”
等到准备离开墓室的时候,还未出椁室,裴虞忽然又发现了这里的不寻常之处。
视线扫了一圈,他从李管家手里拿过了油灯,又亲自去查看了一番确定确有古怪。
这间室与寻常规制一样,但是最不同的一点就是这椁室的四周都有留出一条不宽的道,但又不像他最初猜测那样是供人行走的,因为太窄。
“皇上,怎么了?”李管家过去问。
“这墓……”脑海里有什么一闪而过,裴虞恍惚地出神喃喃,“为何这样建?”
“这……”管家还没明白什么意思,也四处打量着到底有什么不寻常的。
孰料下一刻裴虞手里的油灯直接翻倒在地,那声音在墓室里格外明显还有回音,惊得人心口一跳,李管家赶紧把东西捡了起来。
同时身后裴虞带进来的两个侍卫也赶紧围了过来,满脸凝重,以为是出了什么事。
但裴虞只是僵硬地站着,三人喊了好一阵都没反应,这里又是墓地总觉得阴森得很,正着急着,裴虞忽然又低低自语道:“子西这是……在等我。”
三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黄肠题凑。”裴虞指着四面的窄道,又心痛又后悔,半晌道,“他在等黄肠题凑……等朕给他赐下黄肠题凑。”
“题凑”是天都的一种葬式,而“黄肠题凑”以柏木为材摆在椁室四周,一般是帝王使用,除此只有帝王妻妾和特许的人才能用此种仪制,他曾给季蕴赐下这种葬仪。
他是他最亲近的人,若重添玉牒,那他也应该有这样的待遇,裴子西一直死认这点,所以一直觉得裴虞也会给他赐下这些,这才在椁室里留了摆放“黄肠”的地方,这样等着,他死时都未安心。
从生等到死,生等圣旨,死等礼制。
他一直在等。
这一刻,这样的“等”让裴虞悲痛欲绝,到邑安来这一遭他好像把裴子西这五年所有煎熬与心痛,都一点点尝遍了,他不敢说谁更痛苦,此刻他痛彻心扉浑不欲生,但他依旧感受不到裴子西当时有多痛。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或许他们懂了一层,那一层是裴虞哀痛的万一。
裴虞缓缓地看着这空白的四条窄道,心想或许不止于此。
还有更痛的。
黄肠题凑对裴子西来说有更深更多的意义。
比如他一直在等裴虞恢复他的爵位,再将他的名字重新添到玉牒——黄肠题凑如此一般,代表着裴虞对他身份的承认,承认他是他的至亲之人。
那么,既然子西这么在意他的认同的态度,连死后都在等,就算是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不会有异心吧?裴虞现在有一万个理由去相信这一点。
那他……真的知道自己是前朝皇子吗?裴虞开始怀疑,怀疑自己当年的猜测……
但是他竟不敢去深想,不敢直视事实,事实就是他当年甚至都没有勇气亲口问他一句,你真的恨我吗?恨我是你杀父仇人的后嗣?
这才是,最痛的。
*
——后记。
裴子西的棺椁移葬入皇陵之后的很多年,裴虞还是经常想起当年邑安的事。
他再也没有为谁赐下过黄肠题凑,裴子西是最后一人。
深秋的时候他病了一场,醒来想起一首诗。
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
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他到底没有梦到裴子西,这么多年一次也没有,每每醒来惆怅心涩,他是不是还在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