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的沉默相当于默认。
“治不好?”
“环境所限,医术所限。”
也是,被关在一个连药罐药杵和药草都要别人施舍的地方,身为医者,天大的本事也治不好,更何况这里还有需要首先医治的患者——隐村村民。
来到此地八年,就为村民治了八年的病。
“您能说一说,您带着那二三十人来到隐村,这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吗?”暗淡灯火下,洛闻初神情严峻,眸若寒刃。
盛华茂知道眼前的年轻人不听到真相是不会走的,叹了口气,缓缓开口,叙说当年事——
约八年前,他带领二三十个染怪病的患者来到这座山,开田建房,打算安顿了他们便外出寻找治病药方,可是村民们的体质极弱,来的路上就病死了几个,安顿下来后更是三天两头生病,这个地方他们出不去,鲜少有人经过,游医更是没有,一旦生病发个热什么的,或许没几天就会不治身亡。于是盛华茂决定留下。
留下后,盛华茂先是教村民分辨草药,从中挑了几个病情没那么严重的年轻人传授医术。
许是天怜人,来到隐村后,患病者再没发病,遍布全身的溃烂逐渐停止,但一身脓疮可憎可怖,他们依然无法离开这里。在这段时间里,盛华茂除了研制根治怪病的药方,再来就是修复身体溃烂的方子。
皇天不负有心人,盛华茂无意间发现这座山的某种生灵的血液带有奇异的治愈效果。
说到这里,洛闻初看向盛华茂胸口的狐狸崽子,没有开口询问,静静聆听后续。
某日,有个身负重伤的男人来到隐村,打破了村子一直以来的和平安定。
这个男人,就是庄白。
也是盛华茂新药的第一个实验者。
“当我决定给他用药时,我就应该猜到,这个决定注定会带来祸端。”
那时的庄白浑身上下没一处好的皮肉,活像被人剜了一身血骨,后来才知道,庄白是遭受了一场凌迟。
灵狐血的效果出人意料的好。
盛华茂救过一只金目灵狐,正是用它受伤时流的血制成药引,辅以其他药物调制成药膏给庄白敷上,按照他的比例,所需灵狐血其实非常少,而灵狐得了他的救命之恩,投桃报李,春日衔桃枝、夏日摘野果,为盛华茂枯燥的生活增添许多生趣。
庄白能重新下地走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冬天。
被迫隐居深山的村民对山下的世界带有强烈的好奇与想念,庄白休养期间,理所当然的成了村民打探的对象,他长相敦实憨厚,提到一身的伤只借口说替好友挡灾,谈及江湖事、天下事眉飞色舞:飞花楼最近又有谁上了版头、凌绝派依旧无人参加名剑大会、沈家那极少见外人的大公子竟然和杨家最跋扈的二小姐订了婚……
村民目露憧憬,愈发频繁的来找庄白。村民眼中毫不掩饰对外界的怀念,对山下生活的向往。
其中不乏阴暗怨怼:凭什么我不能生活在阳光下?
庄白敏锐的捕捉到这一丝怨念,而忙于其他事的盛华茂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小细节。
盛华茂坦言:“我当时在犹豫到底要不要给村民用药。”
一旦掺了灵狐血的药大量投入使用,带来的后果无法估计。
“不能因为自认万物之长,便以为可以凌驾在所有生灵之上,人,不过是万千生灵中的一种。”
这个说法甚是新奇,洛闻初唔了一声,他已经料到了后续。
“他们还是那么做了。”
剥皮放血。
洛闻初打晕沈非玉往回走的时候听见了刀子划开皮肤的声音。
“是庄白?”
盛华茂疲惫的闭了闭眼,算是默认。
半晌,盛华茂调整过来,继续说道:“那日我正在调药,没成想他早就打上了灵狐的主意。”
庄白对人隐瞒了真实身份与性格,实际上,他是一个极端虐杀狂魔。
“他来之后,村子里莫名其妙多了一些惨死的动物尸体。”
庄白捉住灵狐,便要行使一贯手法,然灵狐慧极,抓伤他便要逃走,庄白吃痛,也在灵狐身上落下伤口,灵狐血流到伤口处,伤口奇迹般的开始自动愈合,数分钟过去,伤口不治而愈,庄白自觉抓住了自己一身伤痕痊愈的关键。
恰在此时,盛华茂被一人一狐闹出的动静吸引过来。两人相对,盛华茂看见了庄白眼中毫不掩饰的疯狂。
盛华茂喘了口气,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他就是个疯子。”
这之后,他就被庄白敲断双腿控制起来,而庄白用灵狐血可以修复伤口为名,煽动村民对灵狐大肆捕捉残杀。
“几乎整座山的灵狐都被他们捉住,流血至死。”
偏安一隅的小村落,隐藏着如此可怖的阴暗面,被囚禁在地牢的每一个夜晚,盛华茂闭上双眼,都能看见那些活泼可爱、极具人性的小家伙被拧断脖子,悬挂在家家户户门前的场景,——鲜血顺着早就被拔干净皮毛的身体流下,滴入下方的木桶的。
啪嗒。
啪嗒。
血滴不断。
那是他一辈子的噩梦。
亦是隐村村民偿还不了的罪孽。
可悲的是,他们并不认为自己做了多么令人发指的事情。
“我治得好他们的病,治不了他们的心。”
“在他们眼里,光滑的皮肤,可人的容貌,漂亮的外在才是支撑自己一身空壳的骨架,才能有‘面子’的下山,出现在世人眼前。”
洛闻初目光微动,喉结滚了滚:“那您……为什么要他们活着呢?”
第十九章
“您为什么让他们活着?”
不啻于惊雷落下。
盛华茂目中聚集了一点星火,全部倾注到洛闻初身上,仿佛要将他烧成火人。洛闻初跟没看见似的,自说自话:“这几年来,庄白找您拿药,您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在药里下手,但您没有,隐村的人也并没有如您所说的那般,用了灵狐血便恢复如初,他们至今身怀恶疾。您没有把正确的药方给庄白,——您压根儿不想救他们。”
此刻,他像是地狱判官,一五一十的罗列鬼魂生平恶与善,不因其善悲悯,亦不因其恶怒目,他神情淡淡,宛如九天下凡的谪仙,视天下之物如草芥,不在意自己是否戳人伤疤,就这么平铺直述的,撕开了盛华茂血淋淋的伪装。
“您不救他们,却让他们活着,倒叫他们比死了还难受。”
盛华茂死死瞪着洛闻初,口中连连呼气,花白的胡须都在颤抖,显然气得不轻。片刻,地牢内爆发出一阵狂笑,盛华茂笑得捶胸顿足,咳嗽不止,眼泪从眼角溢出。
“你这后生,满口‘晚辈’、尊称,倒是一点没把老夫放在眼里,你难道一定要把老夫最后一点遮羞布扯干净才满意吗?”
“晚辈不敢。”洛闻初再次俯首作揖,“晚辈只是想弄明白神医不离开的真实原因。”
“听也听了,你要如何?”
“今夜,是晚辈叨扰了,祝神医睡个好觉。”说罢,起身便走。
“呵,好觉?”盛华茂轻哂,冷声一喝,“站住!”
他翻身从一堆手稿里翻出一沓纸,扔到门外:“这是老夫这几年攥写的医书,记录了老夫生平所见病例与对应药方。”
洛闻初拾起稿纸,神情莫辨。
“老夫出不去了,让它替老夫走出去。它的价值不在这里,有幸在这里还能遇见一个人,能将它带离此地。”说完,竟是舒了一口气,带着十足的倦怠挥手赶人。
洛闻初默默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医者医得了旁人的病,医不了旁人的心,那么,医者自己的心,又该如何医治呢?
恐怕是无解。
洛闻初回去的时候,沈非玉正坐在床沿,昏黄灯火柔和了他的面容,眼睫投下一片煽情的阴影,听到他回来,抬了抬眼皮,洛闻初这才发现他眼中竟带着一丝雾气。
“师父回来啦。”他软软的唤道。
夜深露重,浸了冷风的心在这声软语中慢慢融化成春水。
仅有一道帘帐的屋中,玄服男子紧紧拥着自己的蜜糖,低低的应声:“嗯,回来了。”
沈非玉挣扎过,没成功,索性软了身体,任人施为。
“那师父有何发现?”
“发现很多,我一一说给你听。”洛闻初一手圈着他,一手揉着眉心,用简洁的语句勾勒出事情全貌,最后总结陈词,“这地方待不得,我们还需尽早动身。”越迟离开,越易生变,何况他们还在追寻黑衣人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