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同悲侧着头看他,道:“他不要我们了?”
孟浪笑容一滞,轻轻地抽了口气:“师父另有苦衷,你不要多想。”
“元元,我们是一家人吗?”
“是。”
“我们?”
孟浪捧着他的脸,埋首在他发顶深深地吸了一口小孩子的奶香,坚定道:“你、我,和师父,我们是一家人。”
“可是他说我们是拖油瓶。”
萧同悲毕竟年岁小,即使跟着萧漱华学了几个月的轻身功法,也不过堪堪能追上孟浪的步子,比起他想象中的凛凛威风差了不知凡几,但他的确天资过人,小小年纪就能和孟浪的脚程不相上下,孟浪也不吝啬,坚持力排纷乱的杂念,留出心思来关注师弟。
两人听从萧漱华临走时的话,简单收拾了行李,匆匆忙忙地下了山。临行前,孟浪看着萧漱华留下的据说要和孟无悲一起喝的那一坛秋露白,忽然感到更加疼痛的不知来由的悲怆——其实也是知道来由的,无非是在暗暗地怨恨这天道无常。
萧同悲虚虚地握住他的手,孟浪扯着嘴唇冲他一笑,两人便一大一小地并行着走下山去。
孟浪原本以为那股血腥味儿是萧漱华带上山的,随着萧漱华离开,腥味儿也的确散去许多。但他和萧同悲踩着山石下山时,忽然听见山脚一片混乱的脚步声,和鼎沸的议论声,哭叫怒骂不绝于耳,愈发浓烈的血腥味儿久散不去,仿佛被炼化在了这座小小的村镇,任何走进此间的人,都是舍身踏入半步炼狱,从此沾满一身的血气。
七嘴八舌议论着的镇民们没有注意到悄悄下山的他们,此刻镇子里四处都是倒伏的尸身,孟浪小心翼翼地躲开几具,因为无从落脚,只能从它身上横跨过去,之后再回转身来诚心诚意地向它赔礼,紧蹙的眉尖满是怜悯和不忍。
这些死去的人都是江湖上的侠客,身上都有致命的伤口,或咽喉或心口,但无一例外地都死状惨烈,因此出了格外多的血,主街上横七竖八的全是尸身,低洼处积起的血甚至能漫过鞋底。孟浪闭着眼,脸色青白,不忍心去看他们周围散落的兵器,只觉得心里一阵发寒。
他所遇到的,能有这样实力的人,只有一个萧漱华。
而萧漱华回去时一身浓重的血腥,其实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孟浪感觉浑身发冷,牙齿都忍不住打架,他弯下腰,把萧同悲抱进怀里,又特意把他的头按在自己颈窝,颤着声说:“别看,乖。”
萧同悲听出他的害怕,也用力地搂住他脖子,尽己所能地给他带去一点温度。
“同悲、同悲。”孟浪反反复复地叫他名字,萧同悲则在他怀里乖乖地趴着,每叫一声就轻轻地应,他声音还很稚嫩,但应得很坚定,孟浪总算从他身上汲取到一点热量,这时他俩已经离开那处炼狱一段路程,孟浪一路走得飞快,这时总算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点累,终于颤抖着低下头,紧紧地搂着怀里的人,轻声问,“同悲,他为什么叫你同悲啊?”
萧同悲静静地抱着他,道:“因为抱朴子。”
“那抱朴子为什么要叫无悲呢?”孟浪怔怔地,小声地呢喃着,“怎么能有人做到无悲无喜?怎么能有人这么绝情?”
萧同悲听不明白他的挣扎,也不知道他是在骂孟无悲还是在骂萧漱华,只能做一个沉默的听众,乖乖地窝在孟浪怀里。
日头渐高,昨晚这么大的雨,今天却是晴空万里,高高在上的烈日俯瞰着这无常人间,孟浪抬头和太阳撞了一眼,忽然感到或许天道就是无悲无喜,这世上的丑恶与美好,它都一览无余。
包括此刻不知去向人皆不齿的萧漱华、包括华都里地位崇高立场暧昧的孟无悲、包括萧漱华剑下千千万万曝尸荒野的亡魂,还包括软弱怯懦不堪一击的他。
天道无悲无喜,谁也不偏爱,谁也不厌恶,于是孟无悲替天行道,也终会摒弃了七情六欲,惹得处处伤心。
孟浪把萧同悲放下,和他抵着额头,闭着眼,无力却坚定地道:“同悲,你一定一定一定,不要成为师父他们那样的人。”
萧同悲一偏头,等他下言。
“你可以不厉害,真的。”孟浪喃喃地说,“我不要你做天下第一,你不学武功也没关系,我能养活你。”
“只要你与天下同悲,与我同悲。”
☆、93
那夜的华都聚贤楼好似一座精雕细琢的戏台,就着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噩梦,华美绝伦的戏台一夕倾颓,戏班子作鸟兽散,萧漱华披着一身凛寒的月光离开时,孟无悲终于意识到,他再如何装聋作哑,二人之间也已不复当年。
萧漱华果真是他一生的劫数,在他心底虬根百曲的正道之上,毫不负责地长成了一株冷艳的花。
翌日的早晨是在惊叫中苏醒,孟无悲赶赴同悲山下时,满地横躺的尸身、一夜大雨也未洗刷干净的血迹、惊慌失措的镇民,无一例外,都是萧漱华泄愤的工具,也是萧漱华致以他最狠辣的回报。
闻家姐弟比他晚到,闻竹觅毕竟不会武功,身体底子也远比不过其他人,自从闻栩过世便一直操心欢喜宗的事务,加之和萧漱华一夜惊魂的对峙,这时候看上去气色的确不佳,脸色苍白得令人担忧。
孟无悲负剑立在一旁,旁观着闻竹觅组织大家有条不紊地收拾现场,又亲自和镇民交涉,安抚民心。
闻竹觅一时间感觉如芒在背,不用回头就能感觉到孟无悲冰冷的视线,但他向来八面玲珑,因而只是和他姐姐耳语几句,闻梅寻点点头,独自走向孟无悲:“抱朴子。”
“嗯。”
闻梅寻拱手一礼,开门见山地问:“您打算何时动身追杀萧漱华?”
孟无悲神色淡淡,道:“不宜操之过急。”
“操之过急?”闻梅寻冷笑一声,咄咄逼人,“您是又想放跑他吧?”
孟无悲不语,神情肃穆如常。
“昨晚若是您出手及时,今日这些人都不必枉死!”闻梅寻顿了顿,补充道,“甚至,如果您一开始就和我们一起围剿萧漱华,连封前辈也不至于......”
孟无悲冷冷地打断她:“至少你师兄师姐依然会死。”
闻梅寻脸色一变,怒道:“如果父亲没有出事,师兄师姐当然也不会死!他们...是他们变了,他们欺负竹觅年幼,他们和萧漱华暗中勾结,他们...是罪有应得!”
“闻竹觅告诉你的?”孟无悲睨她一眼,平静的面色上莫名现出几分讽刺的意思,但他脸上分明无悲无喜,只是点点头,“前途无量。”
闻梅寻对他远不如先前的敬重,这时气得要命,也懒得再装:“抱朴子,封家可不会像我们这么好欺负,封前辈不在了,封家也还是封家。”她从怀里摸出一枚玉印,在孟无悲的眼前一晃而过,“封前辈的镶金朱印,封家人以此为尊,我和竹觅不会再指望您了,您好自为之吧。”
孟无悲古井无波的眼眸终于微微一动,问:“宋家呢。”
闻梅寻道:“除了辟尘门还未回信,江湖上有名有姓的百十门派,都已表态。”
听到辟尘门还未回信时,孟无悲的神情才悄然一松,无声无息地松了一口气,接着看见闻竹觅缓步而来,一身素服,神情凝重:“抱朴子,您是有什么苦衷吗?”
他的话问得不算委婉,但听上去却格外真诚,似乎真的是在关心自己敬重的前辈,别无他想。
孟无悲摇摇头,闻竹觅道:“这些侠士都是昨夜自发尾随萧漱华出城的仁勇之士,应该是眼见了封前辈...一时冲动行事。萧漱华下手狠辣,如若没有看错,是往同悲山去了。但昨夜萧漱华要求我们撤离后,方才再派人前去同悲山察看,已是人去山空,不过他们的床榻灶台都未毁坏,或许今后还会回来。”
他几乎算得上是坦诚相告,把自己掌握到的消息都说了个一清二楚,联想到他小小年纪便担负起偌大欢喜宗的兴衰,现下只能纡尊降贵地向萧漱华旧友求助,旁观人左右相顾,无不动容。
可惜孟无悲天生不识脸色,听不出闻竹觅的示好,直白问道:“欢喜宗占几成?”
闻竹觅脸色一变,从善如流:“门生们对萧漱华恨之入骨,而我人微言轻,有时说话,他们都觉得是我瞻前顾后,胆小如鼠。的确有几人参与其中,不幸遇难...这二十七人中,有十位出自敝门。”